我驚道:“那小公子救不活麽?秺侯夫人年頭才失了一子,如今這胎又……她如何承受這接踵而至的喪子之痛?現今秺侯如何?”


    “秺侯隻道了句,天意讓他無子。”姬池搖頭嘆息,又道:“大將軍震怒,斥責日常為秺侯夫人診脈的太醫丞失職,如今少府上下戰戰兢兢,而我,隻得暫緩替縣官診治之事了。”


    姬池無計可施,為陵兒診治之事隻得暫時作罷,金賞遂時常陪伴陵兒以方便給姬池傳話。一個月後,我算著平君產期將至,遂將之前備好的妊婦月子用物尋出,欲送至尚冠裏。我方行至家門,門外有一輜車由遠及近而來,正停於我麵前。我望見此車上懸著霍字銘牌,駕車之人似是霍兮薑處的家奴。我正想著可是兮薑來尋我,隻見車上走出一妙齡少女,其容色艷麗,頭飾華貴,身穿繁複的曲裾深衣,神情頗為倨傲。她踩著躬身的奴僕背脊走下車後,對著車內道:“五姐,是此處了,下來罷。你方才出月,當心風大!”其語氣透著不屑,似是踏足了骯髒之地般。輜車內走出另一女子,身著厚重玄服,頭臉亦包裹緊實,隻露出雙眼。這女子緩緩走下輜車向我行來,我雖未得見她容顏神色,卻亦從她雙眼處窺得重重哀怨與不甘。我倒抽一口冷氣,上前一步作揖道:“這位夫人與這位女公子有何貴幹?”那少女杏眼圓睜傲然道:“你這婦人好不知禮,見到……”少女身旁的玄服女子止住那少女咄咄逼人之勢,隻上前朝我幽幽道:“你便是楊女史之母?楊女史長出傾城容色,尚在椒房殿時便已引得一眾少年思慕不已……原是其父母皆是姿容出眾之人。”


    這女子話一出口,又是乘兮薑的輜車前來,我便篤定了她即是金賞之妻霍氏,她身旁那桀驁之勢與霍雲如出一轍的少女稱她五姐,便應是霍光扶正的顯夫人之女霍成君。我見那霍氏眼神幽怨,語意譏諷,遂定下心神行禮道:“見過秺侯夫人。”


    霍氏卻未言語,我隻得保持行禮之姿。我無奈道:“家夫出征在外,我一小婦人不知禮數,請侯夫人見諒。”說完我便退至一旁,躬身而立。霍成君拉一拉霍氏衣袖驕橫道:“五姐,這婦人粗鄙無禮,對你不恭不敬,你快給她些顏色瞧瞧!”


    霍氏忽而嘆口氣,轉身道:“她說得對,將士出征在外,留京的家眷不得無故苛待。外子領平涼數萬休屠部眾,我身為他正室夫人,竟沒想到這茬。”她對霍成君幽幽道:“小妹,我們迴罷。”


    霍成君迴頭瞪我一眼,心有不甘隨霍氏離去。我待那二人遠去,將手裏妊婦之物送到尚冠裏,便匆匆去尋姬池,將方才霍氏借兮薑馬車欲至我處尋釁之事說出。姬池沉吟片刻,道:“我去尋秺侯商議。”


    我原想問為何霍氏竟知曉秺侯與思兒的私情,然我轉念一想,大凡在意夫君的女子,哪有對夫君心中所係一無所知呢?況且霍氏連失二子,如今其幽怨之色亦不難領會了。我隻得讓姬池轉告金賞,莫輕視婦人之智,以免禍起蕭牆。


    孟冬之際,楊瓴終是自遼東歸來。我將他上上下下查看一番,楊瓴無奈摟住我笑道:“阿凰,此次戰事隻是由小股烏桓亂黨挑起,平亂之事一切順利,為夫並未受傷。”我撫著他左眼下胎痕,輕聲嗔道:“幸得方入冬你便歸來,你如今已近四十,我真是擔心你的身子如何扛過遼東苦寒……”我尚未說完便被楊瓴吻住並將我推至榻上,他邊飛快解著我衣裙邊吻著我耳際道:“你竟然質疑為夫身子?為夫這便給你瞧瞧厲害……”楊瓴頜下新生的胡茬紮在我脖頸,我被楊瓴吻得手足無措,隻得由著他上下其手胡來了。


    翌日楊瓴休沐在家,我將霍氏曾到訪之事說出。楊瓴道:“華起亦向我提過,然此事涉及秺侯後宅……也罷,秺侯手掌斥候要務,我還是與他提提為妙。”


    元鳳六年的冬日,長安朝堂一片平靜,陵兒身子未見大恙,縱然偶有風寒,亦幾日便痊癒。楊瓴間或帶迴些思兒自鄯善傳來的隻言片語,我既心酸又欣喜,對女兒的愧歉讓我無法釋懷,隻得時常去尚冠裏看顧平君一解憂思。


    元日過去不久,平君臨盆,產下一子。我將新生的嬰兒洗淨包好,遞到詢兒手上。詢兒少時抱過思兒與魯地家中的幼兒,因而此刻抱小嬰兒手勢並不生疏,還輕輕逗弄起兒子來。我進屋照顧平君,許夫人亦在,正絮絮叨叨地對女兒說著月子裏頭各種忌諱與吃食。我見平君聽罷皺起眉頭,小臉很是委屈,遂上前拉過許夫人,對平君道:“你且安心,一切自有家人照看好,你在月子裏頭除去哺辱便多些休息,祖姨母這便喊病已進屋來陪著你可好?”


    平君一聽到病已便歡欣應下,待詢兒進屋後,我拉著許夫人到屋外,隻聽許夫人低聲抱怨:“這女兒大了,隻顧著女婿,眼裏都沒有我這母親……”


    我輕笑安慰道:“我家的女兒亦是如此,總歸有這一遭的,夫人看開些罷。”許夫人想到我的女兒遠嫁西域,好歹平君是嫁在左近的,便不再說了。


    我在尚冠裏幫著照應,路過前堂時,卻見張賀正與一男子說話。隻見那男子已是花甲之年,身形仍是魁偉,雖身著便服卻端然而立,不怒而威。那男子道:“曾孫得子,吾亦可慰他大父在天之靈了,張令多年看顧皇曾孫亦是辛勞。吾聽聞,這些年來史家亦明裏暗裏照料曾孫?”


    張賀躬身迴道:“迴大將軍,史家為曾孫祖母外家,又是魯地望族,曾孫幼時嚐寄居史家年餘,史氏族人照料曾孫自是在所不辭。隻是魯地離京甚遠,縱然心有餘卻力難所及,隻於曾孫重要時節方來京探望。”


    我聽張賀稱那男子為“大將軍”,方知此人竟是霍光。隻聽霍光又道:“吾卻聽聞,曾孫祖母史良娣,有一幼妹嫁於長安,其夫為楊丞相族弟,現為中郎?”


    我聽到霍光竟提及我夫婦,心頭不禁咯噔一下。張賀避重就輕迴道:“曾孫多年來與仆相伴,那楊氏夫婦與仆偶有來往,皆是為曾孫置辦些物器,並無深交。”


    聽到張賀這番對答,我心裏方安然幾分,霍光卻又問道:“那曾孫可是有一表叔,常年奔走於西域,且與吾兒禹與吾侄孫雲有來往?”


    張賀忙道:“那位應是史良娣義侄,仆與此人隻是泛泛之交,隻知其隨義陽侯平定樓蘭,其餘皆不甚了解。”


    霍光沉吟許久,方道:“日後得空,吾遣長史與史家人等詳商罷……曾孫還是有勞張令細心照料了。”


    張賀迭聲應下,霍光遂朝門外走去。彼時詢兒家中眾人皆聚在後堂處忙活,霍光與張賀密談之處並無旁人,而我無意經過卻探聽得如斯秘辛。幸而我習武多年,身形未被霍光與張賀發現,此刻我隻得強壓心頭不安,悄聲疾步離開前堂。


    我腦中不斷迴想霍光方才所言,心下驚疑不定。趁著平君將嬰兒抱去哺辱的空當,我拉過詢兒至一僻靜出問他:“病已,你如今可是與彭祖一道在其父的右將軍府上做事?你都做的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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