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想繼續無憂無慮地過著他們那種唯美主義者的安逸生活,任何理由都無法動搖他們這種突出的自私自利思想。我決定不再爭論下去,“我們可以爭論一夜,但都無法說服對方。”我說道,“毫無結果的爭論,純粹是浪費時間。”


    “更何況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跟您見麵,見到您是多麽高興!”菲利普微笑著說。他又開始談論起一位新的美國詩人。


    “安娜,我們就把這一夜交給您安排了。我堅信您是一位出色的導遊。”菲利普邊說邊走出餐廳。


    我們上了汽車,我把他們領到湖畔。菲利普稱讚道:“這是美國最美麗的景觀了,比紐約的還美。”相反,這裏的雜耍歌舞廳不如波士頓的高級,流浪漢酒吧比不上舊金山的有趣。這種比較使我感到驚奇,劉易斯在一天夜裏使那些從虛無中出現的場所能與什麽相比較呢?那些場所有它們在地理上的位置嗎?然而,透過我的記憶,我不難發現通往這些場所的道路。德麗莎俱樂部已經屬於消逝的過去,已經不存在於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可突然間它又出現在我眼前,它就坐落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這條街道與另一條交匯,兩條街道都有著各自的名字,清楚地寫在地圖上。


    “氣氛棒極了,”菲利普神態滿意地說。我一邊看著表演手技、跳舞和耍雜技,一邊苦惱地在想,要是他在電話裏迴答“我來”的話,那該會出現怎樣的情況。毫無疑問,我們會度過幾個美妙的夜晚,可我不可能愛他很久,也決不會真正愛上他。偶然的因素竟然如此穩妥地為我作出了決定,這使我感到驚奇。可是,菲利普把去科德角度周末看得比我還重,且出於對他母親的敬重,沒有到我房間裏來找我,這無疑不是一種偶然。倘若他更富於激情,寬宏大度,他的思想感受和生活會不一樣,那他也就不成其為他了。盡管如此,如果當時情況有所變化,就很可能把我推入他的懷抱,使我得不到劉易斯。想到這裏,我不禁感到氣惱。我們倆的事情確實讓我流了不少淚;可我無論如何也決不答應把劉易斯從我的過去中奪走。事情雖然已經了結,其命運也徹底決定,但它仍然永遠活在我的心間。想到這些,突然間反倒成了一種慰藉。


    出了俱樂部,菲利普又引我們向湖畔走去。高樓大廈在晨霧中化為烏有。他在天文館附近攔了一輛車子,下了岬角的石階,嘩嘩的水聲越來越清晰地傳入耳中。湖色泛著藍光,深灰色的蒼穹下,這湖水顯得多麽新艷!“我也一樣,”我暗自思忖,“我的生活就要重新開始。這仍然將是一種生活,一種屬於我自己的生活。”第二天下午,我領著默利婭姆和菲利普逛公園、馬路和集市場,這些地方顯然都屬於塵世間的一座城市,我可以不用別人保護走向它。既然塵世已經重又歸還於我,那前途也就不再絕對不可能存在了。


    然而,當紅色的小車在暮色中飛快地駛往紐約後,我猶豫不決,遲遲沒有往迴走。我恐懼那間遺棄的臥室,恐懼內心的悲哀。我坐進了一家影院,繼而又躑躅街頭。我還從未在夜裏獨自在芝加哥城中漫步過。城市蒙著一層閃光的麵紗,原來那副敵視的模樣不見了,可是我不知如何與它相處為好。我像是闖進了一個未被邀請參加的盛會中,不知所措地四處亂闖,雙眼含著淚珠。我緊咬嘴唇。不,我不願哭泣。實際上,我也沒有哭,我暗暗地這麽想,是黑夜的光芒在我心中顫動,是光的閃爍凝成一粒粒發鹹的細珠垂掛在我的眉沿。這一切的發生是因為我身處異邦,因為我永遠不會再來,因為世界太豐富、太貧困,因為過去太沉重、太輕盈,因為我無法用這過分美妙的時光編織幸福,因為我的愛已經死亡,而我還幸存著。


    我要了一輛計程車,又來到了放著垃圾桶的小徑的拐角。在黑暗的小徑上,我撞到了樓梯的第一級,儲氣罐周圍閃爍著一個紅色的光環,遠處,一列火車在鳴笛。我打開門,房間亮著燈,劉易斯在睡覺。我脫去衣服,滅了燈,鑽入了這張我曾落過多少淚水的床鋪中。我的那些淚水都是從哪兒來的?到底是為了什麽?猛然間,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哭泣了。我緊靠著牆壁。多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劉易斯的溫暖中睡覺,如今我仿佛感到一個陌生人出於憐憫之心才讓給我那張簡易床鋪的一角。他動了動身子,伸伸手:


    “您迴來了?幾點鍾了?”


    “半夜了,我不想在您之前迴來。”


    “噢!我10點鍾就到了。”他的聲音已經完全清醒。“這座房子是多麽淒涼,是吧?”


    “是。一座殯儀館。”


    “一座改作他用的殯儀館。”他說道,“到處都是幽靈、小妓女、瘋女人、扒手,所有這些人我再也見不著了。幽靈不會上那兒去的。我很喜歡帕克的那座房子,可那兒太理智了。這兒……”


    “這兒有魔力。”我說。


    “魔力?我不知道。不過這兒至少有人來,至少會有事情發生。”


    他在黑暗中仰躺著,高聲地迴顧起在這間臥室度過的日日夜夜。我的心一點點縮緊,他的生活在我看來富有詩情畫意,就好似菲利普眼中的印第安人生活,但是對自己來說,那是多麽清苦的生活啊!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歲月。無艷遇,無奇遇,無人陪伴身邊!他該是多麽希望有一個徹底屬於他的女人!他一度以為擺脫了孤寂,鬥膽希望得到安穩的生活之外的東西。然而他失望了,他經受了痛苦,他恢複了原狀。我用手撫摸自己的臉龐,從今之後,我的雙眼永遠是幹涸的。我再也明白不過,他不可能賦予自己惋惜與等待的奢望。我不希望自己成為刺入他生命中的一根毒刺。任何東西都沒有給我留下,絕對沒有。突然,他拉亮燈,朝我微微一笑:


    “安娜,這個夏天您過得不算太糟糕吧?”


    我猶豫不決:“這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我惋惜許多東西。您有時自以為我高人一等或抱有敵意,實際上,情況完全不是這樣。不過有的時候,我感到胸口堵著一個東西。於是我便寧願讓自己和所有的人去死,也不願做點努力。”


    “我也知道。”我說,“我猜想這由來已久。很可能是因為您經曆過一個過分痛苦的青年時代的緣故,大概您的童年也是原因之一。”


    “啊!別給我進行精神分析了!”他笑著說道,但已經處於戒備狀態。


    “不,別害怕。可我清楚地記得,兩年前在德麗莎俱樂部,我想把戒指還給您獨自去紐約城,您事後對我說:‘我竟然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是說過這話!您的記憶力真好啊!”


    “是啊,我的記憶力是好。”我說道,“可這幫不上忙。您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做愛時一句話也沒有說,您幾乎顯出一副敵視的模樣,我說了一句:‘您對我至少有點兒友情吧?’您往牆邊一縮,迴答我說:‘有點兒友情?可我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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