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停靠了。劉易斯照例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好好玩兒。”車門咣當一聲關上了,他消失了。不久,還有一扇車門就要關上,他就要徹底地消失。離開他那麽遙遠,我孤獨一人怎能經受得住這種確信的念頭呢?當我在火車上安頓下來時,夜幕降臨了。一朵茶色的玫瑰花染紅了天空,我如今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會一嗅到玫瑰花就昏死過去。我們穿過了大牧場,接著火車開進了芝加哥城。我又看見了架著木梯,搭著木陽台的黑色磚牆。這是千萬座普普通通的小屋中的一座,它留下了我的愛,但永遠不再屬於我。


    我在中央車站下了車。高樓的窗口燈火明亮,霓虹燈招牌開始閃爍。指示燈、節日櫥窗和街道上巨大的喧鬧聲弄得我頭昏眼花。我在河邊停下腳步。河橋被高高吊起,一艘高聳著黑煙囪的貨輪神氣活現地把忍氣吞聲的城市劈成兩半。我沿著昏暗的河水邊向湖畔走去,隻見水中閃爍著沉浮的燈火。透明的石牆,如畫的天空,燈光閃耀的河水,被吞沒的城市的喧囂,這一切並不是他人夢見的夢,而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市,我正在這座城中行走。它是一具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生機勃勃,熙來攘往。它披著銀色的錦緞,顯得多麽美麗!我定睛凝望著它,漸漸地,心中怯生生地蠕動著一種東西。人們總以為是愛情給世界增添了光彩,可世界也使愛情變得絢麗多姿。愛情已經死亡,但地球依然存在,安然無恙,帶著它奧妙的歌聲,帶著它的溫馨和柔情。我心潮激蕩,就如大病初癒的病人發現自己在經受高燒折磨的時候,太陽並沒有熄滅。


    默利婭姆和菲利普對芝加哥都不熟悉,可他們還是找到了門路,約我在城裏最時髦的餐廳見麵。穿過豪華的大廳時,我在一麵鏡子前從頭到腳照照自己。我的穿著打扮都像個城市女子,那件用印第安布料做的套衫也被我翻了出來,它的色彩仍然像在奇奇卡斯特南戈的時候一樣珍奇,我沒有變老,麵容也沒有毀壞,重新看一看自己的形象,這並不讓我討厭。我在酒吧坐了下來,飲著馬提尼酒。驀然間,我驚奇地醒悟到世間還有著平靜的等待,寂寞也可以是輕鬆的。


    “親愛的安娜!”默利婭姆擁抱著我。她一頭銀灰發,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年輕、果斷。菲利普的握手意味深長,難以言表。他稍有點兒發福,可仍然保持著年輕人的魅力和他那種不卑不亢的風度。我們顧不了什麽條理,談論起法國啦、南希的婚禮啦、墨西哥啦,接著我們到大餐廳去要那張預訂的餐桌。大廳的天花板裝飾著流水般的水晶吊燈,由一位傲慢的侍應部領班全權掌管。天曉得怎麽一時心血來潮,這座餐廳完全建成那種稱作“pump-room”1的浴室風格,在18世紀,這類浴室是英國雅士的用浴處。一些黑人侍者打扮成印度土邦主的模樣,用尖矛高舉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火紅的羊肉;還有一些化裝成18世紀的家奴,端送一條條大魚。


    1英語,一般指溫泉療養勝地的藥用礦水配製處。


    “打扮得多滑稽啊!”


    “我就喜歡這種滑稽的地方。”菲利普說,臉上露著矜持的微笑。他預訂的那張桌子總算給了他,他認真地為我們選菜。當我們開始交談時,我詫異地發現我們幾乎對所有問題的意見都不一致。他們讀過劉易斯的書,並不認為玄奧難懂;至於墨西哥城的鬥牛比賽,他們看了生厭;相反,宏都拉斯和瓜地馬拉的印第安人村寨在他們眼裏倒是富有詩情畫意的樂園。


    “對遊客來說具有詩情畫意!”我說道,“您就沒有看見那些盲眼的小孩和肚子脹氣的婦女!奇怪的天堂!”


    “不應該用我們的標準來衡量印第安人。”菲利普說道。


    “餓死就是餓死,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碼事。”


    菲利普眉毛一抬:“真滑稽。”他說道,“歐洲譴責美國人都是追求物質享受者,可您對生活物質方麵重視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們。”


    “也許非要享受到美國人的舒適生活才能明白生活的舒適是多麽無關緊要。”默利婭姆說道。


    她旁若無人地大口吃著她那份櫻桃鴨肉,靛藍色的衣裙裸露出兩條成熟美麗的臂膀。看她的樣子,她保準能在拖拉機的拖鬥上睡著覺,還能按照嚴格的節食標準,素食一段時日。


    “根本談不上舒適的問題。”我口氣有點兒過分激烈地說,“連必需的生活條件都不具備,這可是大事情,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菲利普朝我微微一笑:“對一些人來說必需的東西對另一些人就不一定是必需的。您比我更加清楚,幸福在何種程度上是一種主觀的東西。”他不由我反駁,緊接著往下說:“我們很想去宏都拉斯過一兩年,安安靜靜地做點事。我很堅信那些古老的文明肯定有許多東西值得我們學習。”


    “我真的看不出有什麽可學的。”我說,“目前美國發生的一切,你們都加以譴責,在這種情況下,還是盡量想辦法反對那些東西為好。”


    “您也有這種偏激的精神狀態!”菲利普說道,“行動,這是纏繞著所有法國作家的噩夢。這反映了一些令人奇怪的心理癥結,因為他們完全清楚他們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所有美國知識分子都抱怨他們無能為力。”我說,“這才像是一種奇怪的心理癥結呢。等到美國徹底法西斯化、發起戰爭的那一天,你們連表示憤慨的權利都沒有了。”


    默利婭姆把用叉子又著的炸雜米丸往盤子裏一扔,冷冷地說道:“安娜,您說話就像是個共產黨員似的。”


    “美國不要戰爭,安娜。”菲利普用充滿責備的目光緊緊盯著我說道,“請把這一點告訴法國朋友。我們之所以積極備戰,那正是為了避免戰爭。我們也決不會成為法西斯分子。”


    “兩年前您可不是這麽想的。”我說,“您當時認為美國的民主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菲利普臉上顯示出十分嚴肅的神色:“我後來終於明白了,要想用民主的方式保衛民主,這是不可能的。蘇聯喪心病狂,這迫使我們採取了相應的強硬態度。這自然會造成某些極端的做法,我首先對此表示遺憾,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已經選擇了法西斯主義。那些極端的做法隻是體現了現代世界的普遍悲劇。”


    我驚愕地呆著望他。兩年前,我們彼此之間十分融洽,他當時堅決要求保持自己思想的獨立性,沒想到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被官方宣傳說服了!劉易斯曾經對我說過“我們的人越來越少……”他無疑是有道理的。


    “換句話說,”我說道,“你們國務院目前所採取的政策在您看來是形勢所迫?”


    “即使可以設想一種不同的政策,親愛的安娜,也不是我能夠讓大家接受的。”他溫和地說道,“不可能,如果希望徹底拒絕與這一令人遺憾的時代同流合汙,那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某個偏僻的角落去隱居,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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