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在哪兒吃晚飯?”他問道。


    “您想在哪兒?”


    “我原來想我們可以在家裏吃。”


    “對,在家裏吃。”我說。


    我心頭一縮,聽他說“家裏”這幾個字的口氣,仿佛我們早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是我們隻剩下兩天共同生活的時光。我在心裏反覆說道:“必須講清楚。”我必須對他傾吐的,就是我本來是可以愛上他的,可我不能這樣做。他會理解我嗎?會恨我嗎?


    我們買了火腿、色拉末香腸、一瓶西昂蒂葡萄酒和一盒朗姆酒心餅幹。我們走過了閃耀著“斯希爾茨”霓虹燈招牌那條街的拐角。走到樓梯腳下時,他突然緊緊把我摟到懷裏。周圍是一個個垃圾桶。“安娜!您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愛您嗎?是因為我的愛會使您感到幸福。”我湊過雙唇,想更加盡情地唿吸他的氣息,可偏偏在這時,他鬆開了我:“陽台上有人,”他說道。


    他在我前麵快步登上樓梯,我聽見他快樂地驚嘆道:


    “瑪麗亞,這多麽出人意料!進來。”


    他朝我微微一笑:“安娜,瑪麗亞是位老朋友。”


    “我不願意打擾你們倆。”瑪麗亞說。


    她進了屋。她年輕,可略嫌粗壯了一些,要是梳妝打扮得精心一點,也許會很漂亮。她身著藍色的罩衫,露出兩條白皙的臂膀,其中一條留著幾個大大的瘀斑,她也許是作為近鄰來走動走動,用不著注意衣著打扮。“一位老朋友”,這到底意味著什麽?她坐了下來,聲音有些嘶啞地說:


    “我需要跟您談談,劉易斯。”


    我的喉嚨眼裏湧起一股苦澀的水。劉易斯。聽她唿喚這個名字,仿佛他對她來說親密無比。她滿懷柔情地看著劉易斯打開了一瓶西昂蒂葡萄酒。


    “您久等了吧?”他問道。


    “等了兩三個小時。”她輕聲地說,“樓下的人很客氣,他們請我喝了咖啡。他們都覺得您好極了。”她一口飲盡了一杯西昂蒂西。“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說。”她用目光打量著我:“是一些個人的事情。”


    “您可以當著安娜的麵講。”劉易斯說,接著補充道:“安娜是法國人,她是從巴黎來的。”


    “巴黎!”瑪麗亞重複了一聲,繼又一聳肩膀,“再給我倒點兒酒。”劉易斯給她滿斟了一杯,她又粗野地一飲而盡。“您必須幫幫我。”她說,“隻有您……”


    “我盡力而為。”


    她猶豫不決,接著打定了主意:


    “好,我馬上就把事情告訴您,好嗎?”


    這次,我給自己倒了一點兒酒,焦急不安地自問:“她會不會在這兒呆上一夜?”她站起身,倚靠著爐子,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一樁麻煩事,說什麽結婚呀,離婚呀,什麽違心從命呀。“您呀,您是成功了。”她聲音懇切地說,“可一個女人,就不那麽容易了。我必須完成手頭那本書,可眼下的處境,我無法寫作。”我似聽非聽,心裏氣憤地在想,劉易斯完全應該找個藉口讓我們擺脫她的糾纏。他口口聲聲說愛我,而且心裏也十分清楚我們的時間屈指可數。到底是為什麽?隻聽到他以禮貌的口吻說道:


    “您的家庭呢?”


    “您為什麽問我這個?我的家庭!”她神經質地一揮手,抓起亂攤在桌上的紙片,揉成紙團,猛地朝垃圾箱扔去。“我恨這個亂勁!不,”她死死地盯著劉易斯繼續說道,“我隻能依靠您了。”


    他神色尷尬地站起身:“您不餓吧?我們正在吃晚飯呢。”


    “謝謝。”她說,“我已經吃過奶酪三明治了,是美國奶酪。”她以略帶挑釁的口吻強調道。


    “您今天夜裏到哪裏去睡覺?”他問道。


    她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睡覺了。我喝了十杯咖啡。”


    “可您在哪兒過夜呢?”


    “您不是邀請我了嗎?”她審視著我:“自然,要讓我同意留在這兒,就不能有別的女人在屋裏呆著。”


    “麻煩的是屋裏另有一個女人。”劉易斯說。


    “讓她出去。”瑪麗亞說。


    “難呀。”劉易斯快活地說。


    開始時,我真想笑:瑪麗亞是從瘋人院裏逃出來的,她一張嘴,我就應該看得一清二楚。可後來,我理智之喪失使我自己也感到驚駭。我竟然把這樣一位瘋女人看作情敵,可見我是多麽脆弱啊!再過兩天我就要離去,把劉易斯丟給那群女人,由她們隨心所欲地愛他。一想到這裏,我實在無法忍受。


    “我已經十年沒有見到他了。”瑪麗亞聲音蠻橫地對我說,“今天夜裏您就把他讓給我吧,您在您的餘生中還可以擁有他。這公道吧,不是嗎?”


    我沒有答腔,她朝劉易斯轉過身子:


    “要是我現在就離開這兒,我就永不再來;要是我明天離開,我就另嫁一個丈夫。”


    “可是安娜就是這兒的主人。”劉易斯說,“我們結婚了。”


    “啊!”瑪麗亞的神情頓時凝固了。“請原諒,我不知道。”她抓起那瓶西昂蒂酒,對著瓶口拚命地喝。“給我一把刀片。”


    我們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色,劉易斯開口道:


    “我沒有。”


    “那就算了!”她站起身子,朝洗碗槽走去。“這把刀片就能解決問題,您允許嗎?”她大叉開雙腿坐了下來,以諷刺的神情問我。接著,她瘋狂而認真地颳起大腿來。“這樣好一些了,好多了。”她重又起身,走到鏡子前,先後刮淨了兩腋。“這就完全變成另一副樣子了。”她露出淫蕩的微笑,在鏡前伸了伸懶腰說道:“噯,好了,我明天就嫁給那位大夫。既然我像黑人那樣幹死幹活的,為什麽就不能嫁給一個黑人?”


    “瑪麗亞,時間不早了。”劉易斯說,“我馬上給您安排到一家旅館裏去,您可以安安靜靜地休息。”


    “我不願休息。”她憤怒地盯著我。“您剛才為什麽堅持讓我進屋?我不喜歡別人耍我。”她舉起拳頭,在離劉易斯的麵孔隻有一指之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我一生中別人對我耍的最卑鄙的伎倆。當我想起我因為您而遭受的一切。”她指著身上那紅一塊紫一塊的瘀斑說道。


    “快走,時間太晚了。”劉易斯心平氣和地重複道。


    瑪麗亞的目光落在洗碗槽上。“行。我這就走。可先給我燒點水,我洗洗這些餐具,我受不了這個髒勁。”


    “有熱水。”劉易斯無可奈何地說。


    她拿起燒水壺,默默無言地洗起餐具來。洗完後,她用罩衫擦了擦手。


    “行了,我讓您跟您老婆呆著。”


    “我陪您去吧。”劉易斯說。她向我做了個手勢,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朝門口走去。我擺好餐具,點燃了一支香菸。現在再也不能拖延了。劉易斯片刻後就要歸來,我必須說出心裏話。可是,自早上以來我在心頭一直琢磨的話,在我看來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羅貝爾、納迪娜、我的工作、巴黎,所有這一切全都是真實存在,僅僅這短暫的一天並不足以使這一切全都成為虛假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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