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總不至於也讓我沾一身政治屎吧?”


    “啊!不。去他的狗屎政治!”朱利安說道。


    “要是你言下之意是這個世界不太有意思的話,”亨利說,“那我想的跟你一樣。”


    “是的。瞧這個爛地方,還叫什麽酒吧。連醉鬼也口口聲聲說要振興法國。還有女人!這個區沒有一個快活的女子,盡是些擾得人心不安的女人。”


    朱利安離開了高腳圓凳:“噢!跟我去蒙巴納斯走走吧,那裏至少找得到迷人的少女,也許不是真正的正兒八經的少女,可都很順從,一點也不煩人。”


    亨利搖搖頭:“我要迴家睡覺去。”


    “你這人也不夠意思。”朱利安厭惡地說,“沒意思。這戰後,實在是沒勁!”


    “沒勁!”亨利說道。他目送著朱利安尊嚴十足地朝門口走去。這人也沒有意思,差不多變得尖酸刻薄了。可說到底,這戰後為什麽就非得要特別有意思?對,在被德占領期間,古老的故事確實美妙。未來的讚歌唱得夠多了,明天已變成了今日,再也不用歌唱了。實際上,巴黎已經被摧毀,所有人都在戰爭中死去了。“我也一樣。”亨利自言自語道。以後呢?假如放棄苟活在人世,那死也就不痛苦了。結束寫作,結束生活。惟有一個要求:行動。集體行動,不再關心自己。播種,再播種,永遠不要收穫。行動、團結、效勞,服從迪布勒伊的號令,向薩瑪澤爾微笑。他就要去打電話:“報紙屬於你們了。”效勞、團結、行動。他又要了份雙杯白蘭地酒。


    第04章


    苟安人世,停歇在生命的彼岸,說到底,如此活著極為愜意。從此,無所期待、無所畏懼,所有的時光都酷似往日的記憶。這就是納迪娜不在身邊時我的發現。多麽安寧啊!寓所的門再也不叮咣作響,我可以與羅貝爾傾心交談,而不使任何人失望,我可以獨自消受夜晚,直到深夜,而沒有任何人叩響我的房門,我充分利用這一切機會。我喜愛潛入每一時刻中去,突然捕捉住過去。哪怕一分鍾的失眠也足夠發生奇蹟:一扇敞開的窗戶,迎著三顆星星,這竟會使過去的一個個寒冬、聖誕節和冰封的原野重又顯現在眼前。在垃圾桶的翻動聲中,巴黎城的每個清晨從我孩提時代起一一甦醒了。羅貝爾的書房永遠籠罩著那片熟悉的岑寂,他總在奮筆疾書,熬得雙眼通紅、雙耳發聾,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然而,那些激動的低語聲對我來說是多麽熟悉!他們一個個都新換了一副麵孔,他們今天的名字叫勒諾瓦、薩瑪澤爾。可是,那灰色菸草的氣味,那激烈的話聲,那和解的笑聲,我一一全都認出來了。夜晚,我靜聽羅貝爾的故事,凝望著永恆的小紀念品、書籍、油畫,我經常自言自語,死神也許比我猜想的更要寬容。


    想當初,我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囚禁在自己的墓穴中。如今,潮濕的街道上,迎麵常常遇見身著條紋睡衣褲的男人:這是些首批返迴家園的流放者。牆上、報上、許多照片向我們表明了在那過去的歲月裏,我們甚至都沒有預感到“恐怖”一詞的含義。一批批新的死者又擴大了被我們的生命背叛了的死者的隊伍。在我的診室裏,我經常看見一些苟延殘喘的幸存者找上門來,他們一個個都被過去的歲月攪得沒有片刻安寧。“我多麽希望好好地睡上一夜而不迴憶往事啊。”一位雙頰氣色尚好,但頭發已經花白的大姑娘這樣哀訴道。一般說來,我善於保護自己。所有神經症患者在戰爭期間都抑製住了內心的發作,今天,他們一個個都瘋狂地進行報複,而我給予他們的隻能是職業性的關懷。但是,麵對這些重返家園的受難者,我感到羞恥:為自己康健的體魄,為自己居高臨下地準備開導他們感到羞愧。啊!我給自己提出的那一個個問題在我看來顯得毫無意義。不管世界前途如何,必須幫助這些男女忘卻過去、自我拯救。惟一的問題是我雖然連晚上都搭了上去,但每日的時間仍然太短暫了。


    更何況納迪娜又迴到了巴黎。她身後拖著一隻大水手包,裏麵裝滿了誘人的紅腸、火腿、食糖、咖啡、巧克力。她從手提包裏掏出了粘著糖粒的雞蛋糕點、長襪、鞋子、披巾、衣料、燒酒。“你們得承認我混得不錯吧!”她自豪地說。她身著一條蘇格蘭花呢裙,一件裁剪得體的紅色襯衫,外著一件輕柔的裘毛大衣,腳穿皺膠底鞋。“趕緊讓人給你做一件裙服,我可憐的母親,你確實也太寒酸了。”她向我懷裏扔過一種呈絢麗秋色的、毛茸茸的衣料,對我說道。整整兩天,她情緒激昂地向我們描述葡萄牙的情況。她敘述得差勁極了,每當遇到詞語難以表達時,她便用手比劃著名湊合。她的話聲中躁動著某種強烈的不安情緒,仿佛迫切需要迷惑我們,以便從往事迴憶中覓得樂趣。她傲慢地對住房進行了一番視察。


    “你要明白:要擦這麽些門窗玻璃!這麽些地板!現在病人都湧來了,這些事情,你獨自一人再也無法應付了。”


    羅貝爾也堅決主張請個幫手。可是,我實在有點厭惡讓人侍候,納迪娜卻說這純屬小資產階級的顧慮。她第二天就給我找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傭人,此人衣著講究,做事勤快,名叫瑪麗。可是,我卻差點在第一個禮拜就辭退了她。這些天,羅貝爾經常突然出門,那天,羅貝爾出門時,桌上亂七八糟扔著一些文稿,我聽到他的書房裏窸窣作響,打開門縫一看,見瑪麗正彎著身子在看那些書稿。


    “您是在幹什麽名堂?”


    “我在整理。”瑪麗平靜地迴答說,“我趁先生不在家整理整理。”


    “我早已跟您說過,決不要動這些書稿,您不是在整理,而是在看!”


    “我看不懂先生寫的字。”她遺憾地說,朝我微微一笑。她嬌小的麵孔,臉色陰鬱,即使咧嘴也露不出笑容。“見先生整日價地在寫,真有意思。他這些玩藝兒都是從腦袋裏取出來的?我想看一看這在紙上到底像什麽東西。我什麽也沒有碰壞。”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放棄了那個念頭。她整天盡打掃衛生、整理東西,多厭煩啊!盡管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看去並不愚笨。我理解她是在設法消遣消遣。


    “算了。”我說,“可以後別再動。”我又補充了一句:“讀點東西,這讓您開心嗎?”


    “我從來沒有時間讀。”瑪麗迴答道。


    “您今天的活不是已經幹完了嗎?”


    “我家裏兄弟姐妹六個,我是老大。”


    “她不能學一個真正的職業,真可惜。”我心裏在想。我隱隱約約地總想跟她談談,可我幾乎看不透她,她十分內向。


    “朗貝爾沒有打電話來。”納迪娜迴家幾天後,有一天對我說道,“可他明明知道亨利迴家了,我也一樣。”


    “你行前跟他說過了不下二十遍,說迴來後你給他打招唿。他是害怕惹你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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