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討我歡心吧!”亨利說。


    溢美之詞往往讓人難受,可朗貝爾確實讓他打心眼裏高興。亨利夢寐以求的正是有人這樣讀他的書:一個性急的小夥子,迫不及待地要連夜把全書讀完。僅為了這點就值得寫作;尤其是為了這一點才寫作。


    “我想你讀讀評論文章會挺有興趣的。”朗貝爾說,往桌子上扔了一個黃色的大紙袋:“我也湊了點熱鬧。”


    “當然,我挺有興趣,謝謝。”亨利說。


    朗貝爾有點焦慮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在那邊寫東西了嗎?”


    “一篇報導。”


    “你眼下能馬上給我們寫另一部小說嗎?”


    “我一有時間就立即動筆。”


    “抽點時間吧。”朗貝爾說,“我以為你不在報社這段時間……”


    朗貝爾的臉霍地一紅:“你得作好防備。”


    “防誰?”亨利淡然一笑,問道。


    朗貝爾又猶豫了一下:“聽說迪布勒伊正焦急地等著你。千萬別上他那一套的當……”


    “我或多或少已經陷進去了。”亨利說。


    “那麽,趕緊擺脫出來。”


    亨利微微一笑:“不。今天要繼續不參與政治,已經不可能。”


    朗貝爾的臉上布上了陰雲:“啊!那你是在責備我?”


    “一點兒也不。我是說就我自己而言,已經不可能。我們倆的年紀可不一般大。”


    “這與年紀又有什麽關係?”朗貝爾問。


    “你到時就明白了。人們總是在不斷明白事理、不斷變化。”他淡然一笑:“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抽時間寫作。”


    “必須這樣。”朗貝爾說。


    “噢,快說,你說得那麽好聽,你跟我談的那些消息到底在什麽地方?”


    “那些消息一文不值。”朗貝爾說。


    “請都給我拿來,然後咱們抽個晚上一起去吃頓晚餐,我一定好好跟你談談看法。”


    “那好。”朗貝爾說。他站起身,“我猜想你不願接待她吧。可那個小瑪麗·昂熱·比塞非要採訪你不可;她已經等了兩個小時,我怎麽迴她的話?”


    “就說我從不接受採訪,我忙得不可開交。”


    朗貝爾把身後的門關好,亨利把牛皮紙袋裏的東西全倒在桌上。女秘書在鼓鼓的卷宗夾上標著:小說通訊。他猶豫了片刻。他在戰爭期間創作了這部小說,從未考慮等待它的將是何種命運,甚至也不敢肯定會有什麽命運等待著它。如今,小說問世了,人們也閱讀了;亨利也就受到了評判、議論,得到了評價,就如同他經常評判、議論他人一樣。他把剪報一一攤開,開始瀏覽起來。波爾說什麽“一舉成功”,他以為她誇大其辭;可事實如此,評論家們用的也是讚美之詞。朗貝爾顯然抱有偏心,拉舒姆也不例外,所有這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年輕批評家對抵抗運動的作家都存有明顯的善意;不過,友人和陌生讀者熱情洋溢的來信證實了新聞界的評價。確實,即使保持清醒頭腦,也大有令人得意的地方:這些懷著激動心情寫下的文章的確激蕩人心。亨利歡快地伸了伸腰。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具有幾分神奇的色彩。兩年前,厚實的窗簾緊遮著漆成藍色的窗玻璃,他與黑暗的城市和整個地球隔斷了聯繫,他的那支筆在紙上猶豫地擺動。如今,出自他喉舌的那些很不清晰的吶喊在世間變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聲音;他內心秘密的運動化作了他人心田中的真理。“我本該向納迪娜好好解釋。”他心裏想,“倘若別人無關緊要的話,那就失去了寫作的意義。但是,如果說他人舉足輕重的話,那要用詞語贏得他們的友情、他們的信任,又需要付出巨大努力。要聽到他自己的思想在他們心中引起反響,這談何容易。”他抬起眼睛,門開了。


    “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一個抱怨的聲音說,“你總可以給我一刻鍾吧。”


    瑪麗·昂熱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辦公桌前:“是用於《未來》雜誌,要一大篇東西,登在頭版,並配以照片。”


    “請聽著,我從不接受採訪。”


    “關鍵就在這裏,這樣一來,我的採訪就價值千金了。”


    亨利搖了搖頭。瑪麗·昂熱慍怒地接著說:“你總不能為了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毀了我的事業吧?”


    亨利微微一笑。一刻鍾的交談對她如此舉足輕重,可對他來說卻那麽微不足道!說實在的,他的心緒頗佳,真想談談自己。喜愛他作品的人中,肯定有不少希望能對作者有更深的了解;他願意給他們提供一點情況,目的在於使他們能真正地對他產生好感。


    “行。”他說,“你需要我給你講點什麽?”


    “呃,首先,你出生何處?”


    “我父親是屠耳的一個藥店老闆。”


    “然後呢?”她問道。


    亨利遲疑了片刻;開門見山就談自己,這不太妥當。


    “談吧。”瑪麗·昂熱說,“跟我談談兒童時代的一兩件往事。”


    往事,他跟所有人一樣都有不少,可他覺得那些往事並不太重要,惟獨在亨利二世餐廳用的那次晚餐,那天晚上,他終於擺脫了心頭的恐懼感。


    “好,這就算一件。”他說,“這幾乎無足輕重,可對我來說則是許多事情的開端。”


    瑪麗·昂熱把鉛筆支在採訪本上,用一副鼓勵的神態望著他。亨利繼續說道:


    “我父母之間最重要的話題,是威脅著世界的災難:紅禍、黃禍、野蠻、墮落、革命、布爾什維克主義;我把這一切總看成是恐怖的魔鬼,它們就要吞噬整個人類。那天晚上,我父親如同往昔那樣預言:革命就要爆發,文明即將墮落;我母親則一副驚駭的神情隨聲附和。我突然想到:‘可不管怎麽說,最終獲勝的也還是人。’這也許不是我當時想的原話,可意思差不多。”亨利微微一笑:“那效果神奇極了,魔鬼不複存在,天底下相處的都是人。”


    “然後呢?”瑪麗·昂熱追問道。


    “然後嘛,自這天以後,我驅逐了魔鬼。”他說。


    瑪麗·昂熱神色困惑地看了亨利一眼:


    “可你的故事,它是怎麽結束的?”


    “什麽故事?”


    “你剛剛開始講的故事。”她不耐煩地說。


    “沒有別的結尾。它已經講完了。”亨利說。


    瑪麗·昂熱“啊”了一聲,緊接著以抱怨的口吻補充道:“我想要點生動別致的東西!”


    “噢!我的童年沒有任何別致之處。”亨利說,“藥店讓我生厭,外省的生活令我煩惱。萬幸的是,我在巴黎有個叔叔,他介紹我進了《星期五》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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