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急性子的小阿乒一樣。”


    “說得也是。”


    能聽到靜子那壓低了嗓門卻發自肺腑的幸福笑聲。


    我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瞅了瞅裏麵,原來是一隻小白兔。隻見小白兔在房間裏歡蹦亂跳,而靜子母女倆正追著它玩。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個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把她們倆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節儉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啊,倘若神靈能夠聽見一次我這種人的祈求的話,那麽,我會祈求神靈賜給我一次幸福,哪怕隻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罷。)


    我蹲在那裏,真想合掌祈禱。我輕輕地拉上門,又迴銀座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迴過那個公寓。


    而我卻又一次以男妾的形式寄宿於離京橋很近的一家簡易酒吧的二樓上了。


    世間。我開始隱隱約約明白了世間的真相,它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即時即地的鬥爭。人需要在那種爭鬥中當場取勝。人是絕不可能服從他人的。即使是當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擊。所以,人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生存方式。雖然人們提倡大義名分,但努力的目標畢竟是屬於個人的。超越了個人之後依舊還是個人。世間的不可思議其實也就是個人的不可思議。所謂的汪洋大盜,實際上並不是世間,而是個人。想到這兒,我多少從對所謂的世間這一汪洋大海的幻影所感到的恐懼中解放了出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漫無止境地勞心費神了。即是說,為了適應眼前的需要,我多少學會了一些厚顏無恥。


    離開高園寺的公寓後,我來到了京橋的一家簡易酒吧。“我和她分手了。”我隻對老闆娘說了這一句話,但僅憑這一句話我已經決出了勝負。從那天夜裏起,我便毫不客氣地住進了那裏的二樓。盡管如此,那本該十分可怕的“世間”卻並沒有施加給我任何傷害,而我自己也沒有向“世間”進行任何辯解。隻要老闆娘不反對,一切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


    我既像是店裏的顧客,又像是店老闆,也像個跑腿的侍從,還像是個親戚。在旁人眼裏,我無疑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但“世間”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而且店裏的常客們也“阿葉、阿葉”地叫我,對我充滿了善意,還向我勸酒。


    慢慢地我對世間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漸漸覺得,所謂的世間這個地方並非那麽可怕了。換言之,迄今為止的那種恐怖感很有點杞人憂天的味道,就好比擔心春風裏有成千上萬的咳細菌,擔心澡堂裏隱藏著成千上萬導致人雙目失明的細菌,擔心理發店裏潛伏著禿頭病的病菌,擔心生魚片和生烤豬肉牛肉裏埋伏著滌蟲的幼蟲啦、肝蛭啦,還有什麽蟲卵等等,擔心赤腳走路時會有小小的玻璃渣紮破腳心,而那玻璃渣竟會進入體內循環,刺破眼珠,使人失明。的確,所謂“成千上萬的細菌在那兒蠕動”或許從“科學”的角度看準確無誤,但同時我開始懂得:隻要我徹底抹煞他們的存在,他們也就成了和我毫無關聯,轉瞬即逝的“科學的幽靈”。人們常說,如果飯盒裏剩下三粒飯,一千萬人一天都剩三粒,那就等於白白浪費了好幾袋大米;還有如果一千萬人一天都節約一張擤鼻涕紙,就會匯聚成多麽大的一池紙漿啊。這種“科學的統計”曾經使我多麽膽戰心驚啊。每當我吃剩一粒米飯時,或是擤一次鼻涕,我就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堆積如山的大米和紙漿。這種錯覺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傷,仿佛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樣。但這恰恰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學的謊言”。在黑燈瞎火的廁所粒,人們踩虛腳掉進糞坑裏的事,會在多少次中出現一次呢?還有,乘客不小心跌進車站出入口與月台邊緣縫隙中的事,又是會在多少人中有一個人發生呢?統計這種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與此相同,三粒米飯也是不可能被匯集一處的。即使作為乘法除法的應用題,這也是過於原始而低能的題目。盡管它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在廁所的茅坑上踩虛了腳而受傷的事例卻從沒有聽說過。不過,這樣一種假設卻被作為“科學的事實”灌輸進我的大腦。直到昨天我還完全把它作為現實來接受並擔驚受怕。我覺得自己是那麽天真可愛,忍不住想笑。我開始一點一點地了解“世間”的實體了。


    盡管如此,人這種東西在我的眼裏仍舊十分可怕。在下去見店裏的顧客時,我必須得先喝幹一杯才行。可我又是多麽想看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啊,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到店堂裏去,就像小孩子總是把自己害怕的小動物緊緊捏在手中一樣,我開始在喝醉的時候向店裏的客人吹噓自己拙劣的藝術論。


    漫畫家。啊,我隻是一個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的無名漫畫家。我內心中焦急地期盼著狂烈的巨大快樂,即使再大的悲哀緊隨而來,我也在所不惜。可是,眼下我的樂趣卻不外乎與客人閑聊神吹,喝客人請我喝的酒。


    來到京橋以後,我已過了一年如此無聊的生活。我的漫畫也不再僅僅限於兒童雜誌,而開始登載在車站上販賣的粗俗猥褻的雜誌上。我以“上司幾太”(情死未遂)這個諧謔的筆名,畫了一些齷鹺的裸體畫,並大都插入了《魯拜集》[波斯詩人歐瑪兒.海亞姆所著四行詩集]中的詩句:


    停止做那些徒勞的祈禱,


    不要再讓淚水白白流掉。


    來,幹一杯吧,隻想著美妙的事情


    忘記一切多餘的煩惱。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脅人的傢夥


    懼怕自己製造的彌天罪惡,


    為了防備死者的憤然複仇,


    終日算計,不得安臥。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滿歡欣,


    今早醒來卻隻有一片淒清。


    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兩人!


    難道正義是人生的指針?


    那麽,在血跡斑斑的戰壕


    瞧那暗殺者的刀鋒上


    又是何種正義在喧囂?


    哪裏有真理給我們的指示?


    又是何種睿智之光在照耀閃爍?


    美麗與恐懼並存於浮世,


    軟弱的人子負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為我們被播撒了情慾的種子,


    所以總聽到善與惡、罪與罰的咒語。


    我們隻能束手無策彷徨踟躇,


    因為神沒有賜給我們力量和意誌。


    你在哪裏彳亍徘徊?


    你在對什麽進行抨擊、思索和懺悔?


    是並不存在的幻覺,還是空虛的夢鄉?


    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虛假的思量!


    請遙望那漫無邊際的天空,


    我們乃是其中浮現的一小點。


    怎能知道這地球是憑什麽自轉?!


    自轉,公轉,反轉,又與我們有何相幹?!


    到處都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民族,


    無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難道隻有我一個是異端之族?


    人們都讀了《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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