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談往錄》(下簡稱《談往錄》)是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在香港和北京先後出版的,作者金易、沈義羚。兩位退休教師戰勝病魔嘔心瀝血數載,作此宏篇巨製。這本書取材角度獨特,考證探索認真,結構新穎,文筆優美,京味兒十足,是難得佳作。就連著名紅學家、古建築學家、北京大觀園的總設計師楊乃濟寫的序和劉曜昕先生的附錄,都與全書唿應默契,使人讀來是美好的享受。對這部23萬字的作品,楊乃濟評其特點為:“先生之作貴在嬴得了真、善、美三字。”


    “真”即科學性。實事求是,考證分析,真人真事,是紀實文學的基礎。金易先生早年請過一位何姓老婦幫做家務,前後接觸10年。這位何媽媽就是慈禧太後的貼身侍女榮兒。榮兒13歲入宮,分在儲秀宮當差,專職為西太後敬煙。曾因太後指婚嫁太監老劉出宮一年,後被恩準返宮,前後8年。進宮時由“姑姑”(上一代的宮女)調教,一舉一動符合宮規,數十年習慣不變,晚年困窘,幫傭餬口,但旗人的作派、宮裏人的風範仍存。侍候慈禧起居多年,對皇室的祖典、儲秀宮的規矩、老太後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接觸太監、嫁給太監,上至大總管李蓮英、二主管崔玉貴、“丈夫”老劉,下到剛進宮的小太監,特別是親如長輩的老太監張福,親身所曆,親耳所聞,了解鮮為人知的內情,描繪了有血有肉的封建王朝的畸形怪物——閹人,其中“父精母血不可棄”一節是榮兒親聆太監張福的血淚泣訴,更為杜撰者所不能也。晚清的一些重大事件,如珍妃之死,庚子出逃,榮兒雖是宮女,地位卑微,但卻是在慈禧身邊親曆,視角特殊,為旁人所不知者。更難能可貴的是,金易先生本著正確對待史實,如實反映情況,不添油、不加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宗旨,利用老宮女在宮中多年磨鍊、條理清晰的特點,以娓娓敘說的口吻撰成此書。多年來在聽老宮女的敘說中,先生聞者有心,記憶清楚,且在四五十年代幾十次去故宮考證,晚年著書又廣查史料,棄不實者而書,更體現了一個“真”字。


    文人“善”境,使著作成為上品,也是《談往錄》一大特點。金易先生祖籍漢軍旗,對旗下人的語言、習俗、情感,了如指掌。多年與老宮女接觸,更有人所不及之優勢。流暢自如的八旗京片子,加上先生自幼“雜學”,大到宮廷祭典、薩滿跳大神、宮中遊戲、宮女乞巧、搶紅,小到旗下人吃大餑餑、養鳥、揣蟈蟈,細緻入微,活靈活現。書中所敘人物一言一行,舉手投足,京味兒十足。開卷一讀,就把讀者帶入這樣的境界:猶如在老北京的四合院裏,口袋裏揣上兩包高碎(茶葉末),撩起藍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癟花生),悄悄地到老人家裏,請老人談些清宮瑣事。“牆角裏昏燈如豆,煤球爐子的火亮反照在頂棚上,像聽天寶遺事一樣,聽老人如怨如訴地傾吐著往事。”(《談往錄》前言)寥寥幾句,京腔京韻十足,真乃“善”境!眼下京味兒作品不少,有人寫得兩句市井俚語,就認為是京味兒文學了。百人同語,千人一麵,看一兩篇還行,讀得多了,會有疑問:“京味兒就這樣嗎?”實際還是功夫不到,隻學皮毛,未得精髓,未入“善”境。


    附四:清代題材文藝暨金易(2)


    文章都會寫,美文最難求。有特色、有韻味兒、有厚度的好文章,更是難求。周作人雖是漢jian,但作為“京派文人”的一時之宗,仍有可供研究和借鑑之處。不少人師法周作人文風筆致,其實未得精髓。金易先生早年就讀於北京大學文學係,從周作人“習晚明小品,業已深得其真髓,隨著年事增高,當年絢麗之文筆自歸於平淡,縝密的文思中飽含了豁達的坦率,使他筆下自有著幽深、冷雋的美”,楊乃濟在序中所言,正道出了金文美之所在。清苦平淡的老北京平民生活,輕聲慢語的老宮女講述,卻又是大滴大滴的滾滾熱淚。看著《談往錄》,我們似乎親聞親見那太監贖迴身上之物,認祖歸宗,拍著父母的墳頭,一聲長號,摧肝裂膽:“爸爸媽媽的血肉,當兒子的一天也沒忘掉哇!”平淡的氛圍中也有強烈的反差,有飽含激情之筆,令人過目難忘。


    金易先生本名王錫遙河北玉田人,生於1917年,解放前是北京二中的國文教員。我們和楊乃濟都是北京二中畢業的學生。先生在1957年遇到坎坷,後在工廠從事成人教育,“文革”中受衝擊,落實政策後又上講台,63歲中風,右側偏癱退了休,以左手在病榻上寫作。70高齡時,克服常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分章節曆時幾年,寫出了《談往錄》,在《紫禁城》雜誌上登出首篇,連載20期,海內外讀者一致好評。成冊出書的第二年,先生作古,使廣大讀者痛失讀後作之機,令人扼腕嘆惜。我們弘揚此事,不僅是師生親情而偏愛,更願介紹千百萬讀者認識這一佳作。雖不敢把老師的作品比作梵穀的畫、曹雪芹的書,生前不響,身後成為世界名作。但總覺得在晚清的宮廷紀實文學中有此璀璨之明珠,不應埋沒。希望它對史學、民俗學、文學、影視界及廣大讀者能有裨益,不枉老師心血,也有益後人。如能有更多的人認識該書,也是我們盡一份尊師之心吧!


    《宮女談往錄》瑣議


    從維熙


    二中晚輩學友張慕理,近日將一本已經印刷了第三次的《宮女談往錄》寄給了我,言及此書是曾經在二中教過我國文課的金易先生及其夫人所著。不幸,老先生於1992年仙逝了。


    據慕理講,先生在世之時,曾對同學談起我於1947年在二中求學——特別是聽老先生講文學課時的情景。歲月如逝水東流,我雖然難以憶起近半個世紀前老先生的音容笑貌,但這部長達20餘萬言的《宮女談往錄》,卻如一葉煙雲之舟,駛進我的心河並停泊於我心靈的港灣——這倒是實情。


    不知緣於何故,近幾年來我越來越不喜歡讀迴憶錄之類所謂“紀實文學”。想來想去,可能是這些大紅大紫的書刊中,隻留給讀者一個過程的外殼,而沒了文學的靈肉之軀的緣故吧!其實,文學本源是將理性溶解於濃烈的感性之中的產物,文件編年史之類拚湊起來的東西,應屬文學大門之外的新聞紀實。金易先生及其夫人沈義羚女士奉獻給讀者的《宮女談往錄》,不同於上述新聞紀實,他是以一支文學的筆,描錄晚清夕陽西下時的宮廷生活中的形形色色——它非曆史過程的甲、乙、丙、丁演繹,而是細緻入微地描繪了一幀幀流動著宮女、太監,以及西太後的逼真人物肖像圖。


    老先生在書中談到他與老宮女的交往中,常常是在一壺老酒、一燭殘燈之下,傾聽老宮女那如泣如咽的敘述。這種感情生活熾熱之情,與剪貼報紙的編織程序,儼然形成文學上的楚河漢界。讀者所以能為宮女以及那些苦命太監唏噓感傷,是因為在這部紀實性的文學作品中,已然溶進金易先生的一片真情。一部作者自己並不為之癡醉的作品,就無法把讀者的感情帶入癡醉境界。這是《宮女談往錄》從創作手法上,區別於非文學創作的最為顯著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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