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眼眯糊一小會兒,天就亮了。我趕緊爬起來伺候老太後,生怕老太後病倒就麻煩了。還好,老太後和皇上全都很好,我們才放下心來,堵心的事又發生了,夜裏不知什麽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錯,趕忙托人到街裏用銀子買個舊的。這已經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麽風聲漏了出去,街裏的大戶人家知道這批住的人是太後和皇上,送來了幾屜刀切饅首。不是一般的圓饅頭,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塊的饅首。還有骰子似的、小方塊的鹹菜,兩桶小米粥。這真是雪裏送炭。他們不敢說是貢獻給老太後和皇上,因為知道宮裏頭禮儀森嚴,隻說是給下人們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獻三頂騾馱轎。


    “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這些新鮮事兒。這都是我沒經過和沒見過的。所謂騾馱轎並不是駱駝拉著的轎車,與駱駝一點關係也沒有。說確實一點兒,是騾子背上馱著的一種轎。隻是不用人抬,是由兩匹騾子一前一後、在兩個騾子中間的背上搭成一種轎。前麵的騾子等於轅騾,是管掌握方向、擇選道路的,後麵的一個叫跟騾,緊跟轅騾後麵,不許脫節、保持穩定的。這兩個騾子都是老搭檔,馴練有素的。平常沒有馴練的騾子是不行的。這種馱轎,沒有畜拉轎車那種顛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轎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當頭騾拐彎的時候,轎下麵有個圓盤,能隨著旋轉,叫轉盤,使馱轎保持平穩。騾馱轎在西北地方是大戶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貫市街裏的大戶人家一氣奉獻給三乘騾轎,是很可觀的了:這要有六匹騾子,三個腳夫,當這兵馬荒亂的年景,總算是很豪氣的了。


    慈禧西逃時受過“恩寵”的百姓


    “我還要順蔓說下去,據說西貫市的這個大戶姓李,是個開鏢局子的,習武出身,很有點俠義味,在這一帶很有點名氣。最值得佩服的,他派了個嚮導,姓楊,40上下歲,極精明。我認識這姓楊的,因為後來他一直送我們到張家口北,路途時間長了,所以有所了解。據說鏢車一到城鎮時,要大聲唿喊,叫亮字號,行話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楊的就是個趟子手。這些事都是沿途增長的新知識。


    “騾馱轎很高,在轎尾帶有個腳踏凳,我們把腳踏凳拿下來,攙扶著老太後登著凳上了轎。老太後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後第三乘。就這樣離開了西貫市。又重新雇了輛轎車,給我們侍女坐。從此告別了蒲籠車,因為它走得慢,趕不上轎車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記住,這是老太後第一件最寬心的事,自離開宮以後,居然有人給奉獻東西了,怎能不讓她老人家欣慰呢!


    “我們當侍女的也總算熬過了苦難的第一夜。


    “我說得太粗糙了,但大致是這個樣子!”


    古書上說“窮猿奔林,豈暇擇木”。慈禧的夜宿西貫市,大有點這種意思吧!


    (註:1986年6月7日《北京晚報》載有祖籍西貫市村李佩倫先生的《騾馱轎·西貫市》一文,稱:慈禧逃出北京,第一站是在西貫市村落腳。……西貫市是以李姓為大族的迴民村,因它位於出西直門經海澱、溫泉,北上居庸關的道上,是南來北往要衝之一,故村裏為官、經商、習武者極多。光裕行本為李家開的鏢局,有東、西光裕兩個字號,慈禧倉皇逃到西貫,正值光裕東家李子恆在家,便把家裏的騾馱轎獻出。同村人楊巨川作嚮導,護駕西行。慈禧還朝不忘舊事,封楊巨川為引路侯,授李子恆為新疆伊犁縣令。此文可作參考。)


    從昌平到懷來(1)


    “那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七月二十二日的早晨,我們陪侍著老太後由西貫市出發奔向了古長城。——那時,我們根本不知往哪兒去!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氣和天空的霧氣混雜在一起,看不清是晴天還是陰天,隻覺得灰濛濛的一片。還是按照老太後的口諭,崔玉貴打前站。今天崔玉貴顯得美滋滋的,給他新添個幫手,那個鏢局子的嚮導姓楊的和他在一起。出發前,我和娟子側著耳朵聽他倆說私房話。兩個人都好練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師來,他們相互還有些淵源,所以能說在一起。姓楊的又是個地理鬼,甚至某一處某一家,姓什麽叫什麽,他都很知底,尤其是這一帶練武的多,到了某一處,一報師門,馬上就能得到幫助。這正對崔玉貴搶陽鬥勝、好大喜功、又帶些江湖味的脾氣,因此,崔玉貴馬上拍姓楊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歲數大小。崔玉貴就是這樣大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並不戴敬他,看他們走後,指著崔的脊背說:‘沒陽壽的,狗都搖頭,滿嘴裏跑駱駝!就是他老子來了,他也會拍著肩膀叫兄弟。’這是宮廷裏罵人的話,等於說:‘該死,死了餵狗,狗都搖頭,滿嘴裏胡吹亂!’宮廷裏不許說‘死’、‘殺’等髒話和不吉利的話。我笑著說:‘你背後罵他幹什麽?’娟子也笑了,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那輕浮得意的樣兒。專會一套醜表功。’我說:‘咳!他無家一身輕,路死路埋,道死道埋,樂一天是一天,跳牆掛不住耳朵,也難怪他這樣!’(跳牆掛不住耳朵,是老北京的土話,沒有一點牽掛的意思)娟子有多機靈,聽出我說話的氣味來了,揚起臉來搶白我說:‘剛離開宮牆一天,你就滿嘴死呀活呀的胡唚,兩天沒睡覺了,你先眯糊會兒。’這是她的好意!


    “真的,難得有片刻的寧靜!更難得我能和娟子在一起!


    “去年,在我所謂的結婚時,娟子單獨送了我一份厚禮,我明白,這是向我告別的表示。相處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勝過同胞,就在我將入地獄的時候等於給我一份祭禮,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婚後見麵,她也沒提送禮,我也沒表示道謝,雖然有些虧禮,隻是相對默默無言,好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這在常情可算不懂禮貌,我們倆就越過了這個界限。可每當我感情流露的時候,她總是用話給岔開。今天,我倆同坐一輛車,就是彼此不說話,也感到心裏頭有無限的溫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幾聲,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裏,早就明白這些,眼睛並不看我,沉思一會兒,寒著臉說:‘你的心事我知道,現在還不到你哭的時候。——據目前看,咱倆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宮裏的姐妹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將來咱倆迴來,能給她們收收屍,鏟幾鏟土,祭奠祭奠她們,也不枉姐妹一場。還記得去年正月說書的說陳圓圓故事罷,城破被俘,六宮的人被趕著迎接新主子,‘九殿咚咚鳴戰鼓,萬朵花迎一隻虎’。真要是宮城破了,我倒願意她們都死幹淨,一個不留,一朵花也沒有!我哭也哭個痛快,淚也流個幹淨!到那時你盡力地哭罷!就是願意隨她們去,我也不再攔你了。’她突然伸出兩隻手來,摟住我的脖子,渾身顫抖著大聲地抽咽起來。這是在荒郊曠野的車上。


    “她就是這樣一位心直嘴快、熱心腸的姑娘!她無時無刻不在預想著宮裏遭受苦難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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