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樣,陪侍在寢宮裏,背靠寢宮的西牆坐在金磚的地上,麵對著門口。這是侍寢的規矩。老太後頭朝西睡,我離老太後的龍也就隻有二尺遠。在老太後寢宮裏當差是不許沒有人樣子的,要恭恭敬敬地盤著腿,眯著眼,伸著耳朵,凝神屏氣地傾聽著帳子裏的聲音。……


    “突然,老太後坐起來了,撩開帳子。平常撩帳子的事是侍女幹的,今天很意外,嚇了我一跳。我趕緊拍暗號,招唿其他的人。老太後匆匆洗完臉,煙也沒吸,一杯奉上的水鎮菠蘿也沒吃,一聲沒吩咐,逕自走出了樂壽堂(這是宮裏的樂壽堂,在外東路,是老太後當時居住的地方,不是頤和園的樂壽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著。我心裏有點發毛,急忙暗地裏去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來了,我們跟隨太後走到西廊子中間,老太後說:“你們不用伺候。”這是老太後午睡醒來的第一句話。我們眼看著老太後自個往北走,快下台階的時候,見有個太監請跪安,和老太後說話。這個太監也沒陪著老太後走,他背向著我們,瞧著老太後單身進了頤和軒。


    “農曆七月的天氣,午後悶熱悶熱的,大約有半個多時辰,老太後由頤和軒出來了,鐵青著臉皮,一句話也不說。我們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後迴來的。


    “其實,就在這一天,這個時候,這個地點,老太後賜死了珍妃,她讓人把珍妃推到頤和軒後邊井裏去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傳說。後來雖然知道了,我們更不敢多說一句話。


    “我所知道的事就是這些。


    “時間悄悄地流逝,人世不斷地喧騰,經過改朝換代,到了民國初年,我們說話都沒有什麽忌諱的時候,有一年正月,崔玉貴到我家來串門,閑談起這件事,他還有些憤憤不平,說老太後對他虧心,耍鬼花樣。現在我把當時崔玉貴和我說話的情況,大致給描繪一下。也不見得全是原話了,讓我慢慢地想,慢慢地說。


    “崔玉貴,我們叫他崔迴事的,不稱崔總管,免得和李蓮英李總管之名重複。他在辛醜迴鑾以後,被攆出宮,一直住在鼓樓後邊一個廟裏。廟裏住著好多出宮的太監。他覺得在這裏住著方便,不受拘束。這也就是崔玉貴為人還不錯的明證——他當過二總管,如果當初他虧待了太監,決不敢在這裏住,舌頭底下壓死人,大傢夥罵也把他罵跑了,可他能在太監堆裏住下去,足見他的人緣是很好的。他一直沒有家眷,過著單身生活,所以也沒有牽掛。經常的活動是起早貪黑地練武,摔打(鍛鍊)自己的身子。


    “我那時住在北池子孟公府,梳頭劉的後人住在奶子府中間,桂公爺(桂祥,老太後的娘家兄弟)住在大方家胡同西口裏頭。崔玉貴是桂公爺的幹兒子,也就是隆裕皇後的幹兄弟,所以他在宮裏很紅,因為有桂公爺做靠山。按太監的行話說,叫鑽桂公爺的褲襠。他到桂公爺家來來往往,要經過我們兩家門口。民國以來,崔玉貴是個戀舊的人,過年過節都到桂公爺家裏照個麵,雖然桂公爺不在世了,但他不願意落下個‘人在人情在,人死兩丟開’的話柄。為了表示不忘舊,他常常是先直接到桂公爺家去,由大方家胡同出來時就遛達遛達。他是練武的人,不愛坐車。他順路先到奶子府劉家,歇歇腿兒,就來到我家,這是他必經之路。也常在我家吃便飯,他和老劉(劉太監,老宮女的‘丈夫’)從前都一起伺候過光緒爺(戊戌前,老太後派崔去監視過光緒),又都是冀南的小同鄉(崔是河間人,劉是寧晉人),人不親土親,再說,同是一個籠子裏出來的,坐在一起也有話說。他飯量大,嘴饞,又是北方人,愛吃山東菜,40多歲的人了,一大盤紅燒海參小膀蹄,吃得盤光碗淨,然後抹抹嘴唇,笑著說‘我又可以三天不吃飯了。’接茬跟老劉拉起鄉談來,說‘咱們冀南不是有句俗話嗎,叫吃一席,飽一集,一集是五天,我說三天還說少了呢!’老劉說,‘您當過壽膳房總管,什麽好的沒吃過。’他說,‘那時吃著揪心,這時吃著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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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妃死在西行前(2)


    “他是個慡快人,辦事講究幹淨利索,也有些搶陽鬥勝的味兒,好逞能露臉。當時在宮裏年紀又輕,所以宮裏的小太監背後管他叫小羅成。但他是個陽麵上的人,絕不使陰損壞。因此太監都怕他,但不提防他。他也比較有骨氣。他和李蓮英麵和心不和,自從被攆出宮以後,他從沒求過李蓮英。就是他的徒弟,有名的小德張,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在隆裕時代紅得發紫,他也從不張口。用他自己的話說,‘時運不濟,抱著胳臂一忍,誰也不求’,很有冀南人的倔勁。他常到後門橋估衣店裏去喝茶。這家估衣店是專收買宮裏東西的,掌櫃的把他當聖人看待,但他從來也不花他們的錢。從後門橋往東南,不太遠,就是大佛寺,榮壽公主的府就在那兒,內裏熟人很多,但他從不登她的門兒。


    “他好打扮成武教師爺模樣。正月到我家來,頭上戴一頂海龍拔針的軟胎帽子,毛茸茸的活像蒙古獵人。一瞧就知道是大內的東西。海龍是比水獺還要大的海獸,皮毛比水獺不知要高貴多少倍。這種海獸不到大雪以後皮毛上不長銀針,必須到了節氣,銀針才長出來。厚厚的油黑發亮的絨毛,長出一層三寸來長像雪一樣的銀針,隻有海參崴進貢,別處是沒有的,宮裏叫‘(崴)子貨’。他穿著黑緞團龍暗花的馬褂,前胸後背各是一副團龍,不到民國是不許穿的,兩寸高的紫貂領子,俗話說‘金頂朝珠掛紫貂’,過去不是入過翰林院的人,是不許穿紫貂的。領子向外微微地翻著,一大片毛露在外頭,這叫出鋒的領子。襯著一件深湖色的木機春綢的皮袍,應時當令的銀狐嗉筒子,前後擺襟清清楚楚地露著圓圓的狐膁。銀狐嗉是銀狐脖子底下的毛,狐狸身上以這兒的毛最長,但又最輕。狐狸前腋下有兩個旋渦,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來做成像錢一樣的圓圈,這叫做狐膁。穿狐嗉並不算多高貴,穿狐嗉而帶狐膁,那穿狐皮衣服就算到家了。他下身是玄色春綢棉褲,褲腳往後一抿,用兩根藍飄帶一係,腳底下一雙兩道梁的滿幫雲頭的粉底大緞子棉鞋。往上身一看,很神氣,往下身一看,很匪氣,這大概也足可以代表崔玉貴的為人了吧。他常常自嘲地說:‘我是猴坐金鑾殿,把我擺多高貴的地位,也不會是人樣子。’穿著王爺的打扮,搖搖擺擺在大街上步行,這在北京城崔玉貴可能是獨一份了。


    “崔玉貴也確實是好樣的:將近50歲的人了,腰不塌,背不駝,臉膛紅撲撲的,兩個太陽穴鼓著,跟其他的太監就是不一樣。他常在嘴邊上的話:‘我活著就活個痛快!’別的太監到40歲開外早成了彎勾大蝦米啦。他對自己管得很嚴,不吸菸不喝酒,左手經常握著一個淺紅瑪瑙的鼻煙壺,右手拇指上套著個翡翠搬指(也寫作班指,原八旗勇士拉硬弓時特意用皮套把拇指保護起來,以後成為武士特殊裝飾)。他說:‘用這搬指管著我,免得我右手管閑事。’練武的人能管住自己的手,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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