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大選之年,一切政治的和不那麽政治的都變得“政治”起來。最新的權力之爭則導向美聯儲以及美國國會參議員之間,“審計美聯儲”(audit the fed)運動討論正熱。這一運動的主題看起來加大了美聯儲貨幣政策透明度,廢除了原有對於美聯儲獨立性的法律保證,如此一來,美聯儲的貨幣政策將難以避免被美國政府審計乃至問責。這一目標看起來很有爭議性,簡直令人難以反駁,問題在於審計什麽、誰來審計?


    這一運動是在肯塔基州參議員蘭德·保羅(rand paul)的推動下發起的,他在2015年4月宣布參加美國總統競選。他是美國自由派參議員羅恩·保羅(ron paul)之子,父子兩人觀點可謂一脈相承,政治上信奉小政府,經濟上追隨奧地利經濟學派。明眼人可以看出來,這一審計不僅關係到經濟,關係到政治,更關係到權力。


    中央銀行獨立性的大與小,一直存在爭議,但民主國家中央行的獨立性似乎天經地義,尤其不少論文都持此觀點。[83]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的論文結論還有中央銀行獨立性和經濟實際增長率基本不相關)已經指出中央銀行獨立性和通貨膨脹率之間存在負相關性,但是很難定義二者孰因孰果,一個國家允許中央銀行保持更大獨立性,即意味著這個國家對通貨膨脹率容忍度越低,還是一個國家對於通貨膨脹表示了更低的容忍,才賦予中央銀行更多獨立性?從曆史最早的瑞典央行,到影響最為持久的英格蘭銀行,再到作為後起之秀卻主宰當今全球財經的美聯儲,我們看到了中央銀行的曆史記錄總體尚可,但一路也是在磕磕絆絆之中學習,畢竟人類對於貨幣的理解也在演進。


    以美聯儲為例,作為當今最大的“印鈔者”,即使被認為是發達國家中較為獨立的機構,其結構也一直被人詬病:雖然是私人機構卻又行使公共權力,類似政府機構又不是政府機構。一位美聯儲的傳記作者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將美聯儲稱為“怪胎”,不僅是代議製民主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畸形人”,也是與自治民權神話並存的尷尬矛盾體。[84]


    通常而言,美國民眾大體接受這一矛盾,美聯儲的獨立性很大程度在於其私密性。“在美國人眼裏,這個機構的行為是機械呆板的,是非政治性的,是不受那些你死我活的經濟團體的利己主義壓力所影響的,其在美國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影響力也多半會被那些一直存在的政治討論所忽視。它的各種決議、內部爭執及其所產生的大規模影響都會隱匿在可見的國家政治事務之下,總是讓人覺得遙不可及、霧裏看花。我們可以這樣假設,它的所有活動細節對於普通美國人來說是過於深奧和難以理解的。”[85]


    常態政治之下,國家接受美聯儲這一製度安排,也默認美聯儲隱匿而巨大的權力。“美聯儲的曆任主席們可以決定有關政治經濟事務中最關鍵的問題,包括誰會繁榮、誰將衰落,可他們的角色卻依然隱晦和神秘。美聯儲是安全的,不僅因其自身的官方機密性,還因其可以微妙地消失在美國公眾的視線外。”但獨立本身意味著一種權力,而權力也意味著責任。隨著外界變化,不僅要求中央銀行提高透明度的聲音在擴大,而且各類陰謀論也層出不窮,從《金錢主人》(the money master)之類再到中國的《貨幣戰爭》等不一而足。


    “審計美聯儲”相關話題雖然在眾議院獲得通過,但在參議院獲得通過的可能性不大,不僅經濟學家大多反對這一提案,華爾街也與白宮聯合一起[86],抱怨“審計美聯儲”運動是政治淩駕於經濟。


    盡管如此,這一提案已經引發頗多關注,而且在大選之後更加引人關注。雖然我對於極端保守派或者茶黨(tea party)的言論難以苟同,但正是他們不斷推進甚至通過攪局的方式推進中央銀行提高透明度。


    事實上,美聯儲在透明度方麵已經做出很多讓步,不僅在一定期限之內會議記錄得以公開,而且美國政府問責局(gao)並非完全沒有審計美聯儲的權限,隻是其權限在貨幣政策等區域仍舊受到限製。其他央行也在尾隨,英國央行已經決定效仿美聯儲,將貨幣政策會議的相關記錄在8年後詳細公布。


    對比之下,中國央行目前已經是資產負債表擴張最為迅速、規模最大的央行,其掌舵人也獲得《歐洲貨幣》雜誌全球最佳央行行長等榮譽。但是中國央行從獨立性到貨幣政策實踐仍舊有漫長的道路要走,不僅貨幣政策充滿不確定,甚至以善於出其不意為本意,一切又因為4萬億之後的m2積聚攀升超過百億,m2與gdp之比接近200%,而變得更加重要而複雜起來。


    或許,是時候對中央銀行進行清算了,但是不應該以政治的方式介入——這一方式雖然短期看起來雷厲風行,長期來看則是對中央銀行根基的動搖——畢竟,貨幣政策是否有效,是一個長時段的考驗。最終來看,經濟學告訴我們,對付專業人士最好的方式就是專業人士,專家監管專家將是未來的方向,外行領導內行不僅在中國行不通,在中央銀行領域更行不通。


    貨幣主義大師米爾頓·弗裏德曼曾經說過貨幣如此重要,以至於不能交給中央銀行家——這句話在中文語境中常常被錯誤地理解為貨幣如此重要,以至於不能不交給中央銀行。時過境遷,如今中央銀行不僅沒有沒落,其重要性反而與日俱增,即使弗裏德曼本人在貨幣理論方麵雖然是大師,但在政策細節上卻不無謬誤,他曾在艾倫·格林斯潘2006年退位之後撰文表示自己低估了中央銀行家的能力。[87]


    不可否認,中央銀行的權力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急劇膨脹,畢竟中央銀行家們被多數人認為阻止了大蕭條重演。此後伴隨著扭轉操作、量化寬鬆、負利率等各類貨幣政策創新層出不窮,無數的鈔票好像憑空揮揮手、敲敲鍵盤就可以從央行的資產負債表擴張中“印出來”,這也難怪開篇所引用美國參議員蘭德·保羅在與美國電視節目主持人格倫·貝克的訪談中將美聯儲形容為“國會創造出的一個巨大的生物——一個自己創造自己的錢,又去政府遊說的生物”。


    作為官僚機構,央行也在不斷擴張,目標除了維持低通脹之外,又陸續加入保持就業、促進經濟增長、維持金融穩定、保持國際收支平衡甚至抗通縮等額外目標。如此之多的高難度任務聚集一身,中央銀行一方麵看起來像一個積重難返的老人,讓人懷疑其負重能力;另一方麵,人們在一次次危機之中,不得不仰仗中央銀行這位老人的經驗與魅力。


    這大概是中央銀行權力最大的年代,同時也是中央銀行受到最多關注或者說最多指責的時代。“審計美聯儲”是一個壞主意,但是隻是開始,並不是結束。作為一個群體,中央銀行家應該承擔更多責任,畢竟更多權力就意味著更多責任。


    [82] rand paul responds to hit piece over his “audit the fed”stance,這是蘭德·保羅(rand paul)2015年2月與美國主持人格倫·貝克(glenn beck)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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