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應伯爵對張二官說:“西門慶第五娘子潘金蓮生得標緻,會一手琵琶。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寫字。因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合氣,今打發出來,在王婆家嫁人。”這張二官一替兩替使家人拿銀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隻推他大娘子分付,不倒口要一百兩銀子。那人來迴講了幾遍,還到八十兩上,王婆還不吐口兒。落後春鴻到他宅內,張二官聽見春鴻說,婦人在家養育女婿方打發出來。這張二官就不要了,對著伯爵說:“我家現放著十五歲未出幼兒子上學攻書,要這樣婦人來家做甚?”又聽見李嬌兒說,金蓮當初用毒藥擺布死了漢子,被西門慶占將來家,又偷小廝,把第六個娘子娘兒兩個,生生吃他害殺了。以此張二官就不要了。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賣到守備府中,守備見他生的標緻伶俐,舉止動人,心中大喜。與了他三間房住,手下使一個小丫鬟,就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兩套衣服。薛嫂兒去,賞了薛嫂五錢銀子。又買了個使女扶持他,立他做第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長齋念佛,不管閑事。還有生姐兒孫二娘,在東廂居住。春梅在西廂房,各處鑰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寵愛他。一日,聽薛嫂兒說,金蓮出來在王婆家聘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對守備說:“俺娘兒兩個,在一處廝守這幾年,他大氣兒不著嗬著我,把我當親女兒一般看承。隻知拆散開了,不想今日他也出來了,你若肯娶將他來,俺娘兒每還在一處,過好日子。”又說他怎的好模樣兒,諸般詞曲都會,又會彈琵琶。聰明俊俏,百伶百俐。屬龍的,今才三十二歲兒。“他若來,奴情願做第三也罷。”於是把守備念轉了,使手下親隨張勝、李安封了二方手帕,二錢銀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個出色的婦人。王婆開口指稱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張勝、李安講了半日,還了八十兩,那王婆不肯,不轉口兒,要一百兩:“媒人錢不要便罷了,天也不使空人。”這張勝、李安隻得又拿迴銀子來稟守備。丟了兩日,怎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好歹再添幾兩銀子,娶了來和奴做伴兒,死也甘心。”守備見春梅隻是哭泣,隻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張勝《李安,氈包內拿著銀子,打開與婆子看,又添到九十兩上。婆子越發張致起來,說:“若九十兩,到不的如今,提刑張二老爹家抬的去了。”這周忠就惱了,分付李安把銀子包了,說道:“三隻腳蟾便沒處尋,兩腳老婆愁尋不出來!這老yin婦連人也不識。你說那張二官府怎的,俺府裏老爹管不著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爺跟前說念,要娶這婦人,平白出這些銀子,要他何用!”李安道:“勒-俺兩番三次來迴,賊老yin婦,越發鸚哥兒風了!”拉著周忠說:“管家,咱去來,到家迴了老爺,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這婆子終是貪著陳敬濟那口食,由他罵,隻是不言語。二人到府中,迴稟守備說:“已添到九十兩,還不肯。”守備說:“明日兌與他一百兩,拿轎子抬了來罷。”周忠說:“爺就與了一百兩,王婆還要五兩媒人錢。且丟他兩日,他若張致,拿到府中拶與他一頓拶子,他才怕。”看官聽說,大段金蓮生有地而死有處,不爭被周忠說這兩句話。有分交:這婦人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人生雖未有前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按下一頭。單表武鬆自從墊發孟州牢城充軍之後,多虧小管營施恩看顧。次後,施恩與蔣門神爭奪快活林酒店,被蔣門神打傷,央武鬆出力,反打了蔣門神一頓。不想蔣門神妹子玉蘭,嫁與張都監為妾,賺武鬆去,假捏賊情,將武鬆拷打,轉又發安平寨充軍。這武鬆走到飛雲浦,又殺了兩個公人,複迴身殺了張都監、蔣門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寫了一封書,皮箱內封了一百兩銀子,教武鬆到安平寨與知寨劉高,教看顧他。不想路上聽見太子立東宮,放郊天大赦,武鬆就遇赦迴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來到家中,尋見上鄰姚一郎,交付迎兒。那時迎兒已長大十九歲了,收攬來家,一處居住。就有人告他說:“西門慶已死,你嫂子又出來了,如今還在王婆家,早晚嫁人。”這漢子扣了,舊仇在心。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次日,理幘穿衣,徑走過間壁王婆門首。金蓮正在簾下站著,見武鬆來,連忙閃入裏間去。武鬆掀開簾子便問:“王媽媽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掃麵,連忙出來應道:“是誰叫老身?”見是武鬆,道了萬福。武鬆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幾時迴家來了?”武鬆道:“遇赦迴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媽媽看家,改日相謝。”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舊時保養,鬍子楂兒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邊又學得這般知禮。”一麵請他上坐,點茶吃了。武鬆道:“我有一樁事和媽媽說。”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隻顧說。”武鬆道:“我聞的人說,西門慶已是死了,我嫂子出來,在你老人家這裏居住。敢煩媽媽對嫂子說,他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是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婆子初時還不吐口兒,便道:“他在便在我這裏,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後聽見說謝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說。”


    那婦人在簾內聽見武鬆言語,要娶他看管迎兒,又見武鬆在外出落得長大身材,胖了,比昔時又會說話兒,舊心不改,心下暗道:“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裏。”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來,向武鬆道了萬福,說道:“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看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我一件,隻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才嫁人。”武鬆道:“如何要這許多?”王婆道:“西門大官人,當初為他使了許多,就打恁個銀人兒也勾了。”武鬆道:“不打緊,我既要請嫂嫂家去,就使一百兩也罷。另外破五兩銀子,與你老人家。”這婆子聽見,喜歡的屁滾尿流,沒口說道:“還是武二哥知禮,這幾年江湖上見的事多,真是好漢。”婦人聽了此言,走到屋裏,又濃濃點了一鍾瓜仁泡茶,雙手遞與武鬆吃了。婆子問道:“如今他家要發脫的緊,又有三四個官戶人家爭著娶,都迴阻了,價錢不兌。你這銀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飯,千裏姻緣著線牽,休要落在別人手內。”婦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武鬆便道:“明日就來兌銀子,晚夕請嫂嫂過去。”那王婆還不信武鬆有這些銀子,胡亂答應去了。


    到次日,武鬆打開皮箱,拿出施恩與知寨劉高那一百兩銀子來,又另外包了五兩碎銀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兌起來。那婆子看見白晃晃擺了一桌銀子,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雖是陳敬濟許下一百兩,上東京去取,不知幾時到來。仰著合著,我見鍾不打,去打鑄鍾?”又見五兩謝他,連忙收了。拜了又拜,說道:“還是武二哥知人甘苦。”武鬆道:“媽媽收了銀子,今日就請嫂嫂過門。”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門背後放花兒--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那裏交了銀子,才打發他過去。”又道:“你今日帽兒光光,晚夕做個新郎。”那武鬆緊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發武鬆出門,自己尋思:“他家大娘隻叫我發脫,又沒和我斷定價錢,我今胡亂與他一二十兩銀子就是了,綁著鬼也落他一半多養家。”就把銀鑿下二十兩銀子,往月娘家裏交割明白。月娘問:“甚麽人家娶去了?”王婆道:“兔兒沿山跑,還來歸舊窩。嫁了他家小叔,還吃舊鍋裏粥去了。”月娘聽了,暗中跌腳,常言“仇人見仇人,分外眼睛明”,與孟玉樓說:“往後死在他小叔子手裏罷了。那漢子殺人不斬眼,豈肯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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