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隻說西門慶進來,把申二姐、李桂姐、鬱大姐都打發往李嬌兒房內去了。問來安道:“你爹來沒有?”來安道:“爹在五娘房裏,不耐煩了。”月娘聽了,心內就有些惱,因向玉樓道:“你看恁沒來頭的行貨子,我說他今日進來往你房裏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裏去了?這兩日又浪風發起來,隻在他前邊纏。”玉樓道:“姐姐,隨他纏去!這等說,恰似咱每爭他的一般。可是大師父說的笑話兒,左右這六房裏,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幹淨他有了話!剛才聽見前頭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問小玉:“灶上沒人,與我把儀門拴上。後邊請三位師父來,咱每且聽他宣一迴卷著。”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鬱大姐都請了來。月娘向大妗子道:“我頭裏旋叫他使小沙彌請了《黃氏女卷》來宣,今日可可兒楊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簫頓下好茶。玉樓對李嬌兒說:“咱兩家輪替管茶,休要隻顧累大姐姐。”於是各房裏吩咐預備茶去。


    不一時,放下炕桌兒,三個姑子來到,盤膝坐在炕上。眾人俱各坐了,聽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這薛姑子展開《黃氏女卷》,高聲演說道:


    蓋聞法初不滅,故歸空。道本無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顯法身。朗朗惠燈,通開世戶;明明佛鏡,照破昏衢。百年景賴剎那間,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塵勞碌碌,終朝業試忙忙。豈知一性圓明,徒逞六根貪慾。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


    演說了一迴,又宣念偈子,又唱幾個勸善的佛曲兒,方才宣黃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經好善,又怎的死去轉世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時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氣。先是李嬌兒房內元宵兒拿了一道茶來,眾人吃了。落後孟玉樓房中蘭香,又拿了幾樣精製果菜、一大壺酒來,又是一大壺茶來,與大妗子、段大姐、桂姐眾人吃。月娘又教玉簫拿出四盒兒茶食餅糖之類,與三位師父點茶。李桂姐道:“三個師父宣了這一迴卷,也該我唱個曲兒孝順。”月娘道:“桂姐,又起動你唱?”鬱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罷,鬱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個兒與娘們聽。”桂姐不肯,道:“還是我先唱。”因問月娘要聽什麽,月娘道:“你唱個‘更深靜悄’罷。”當下桂姐送眾人酒,取過琵琶來,輕舒玉筍,款跨鮫綃,唱了一套。桂姐唱畢,鬱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過去了,掛在胳膊上,先說道:“我唱個《十二月兒掛真兒》與大妗子和娘每聽罷。”於是唱道:“正月十五鬧元宵,滿把焚香天地燒……”那時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沒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內睡去了。須臾唱完,桂姐便歸李嬌兒房內,段大姐便往孟玉樓房內,三位師父便往孫雪娥房裏,鬱大姐、申二姐就與玉簫、小玉在那邊炕屋裏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內睡,俱不在話下。看官聽說:古婦人懷孕,不側坐,不偃臥,不聽yin聲,不視邪色,常玩詩書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聰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懷孕,不宜令僧尼宣卷,聽其死生輪迴之說。後來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奪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緣。蓋可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險,十二時中自著迷。


    第七十五迴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詩曰:


    雙雙蛺蝶繞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園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溫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鶯啼罷一鶯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卷》,各房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見西門慶隻顧坐在床上,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你拿那yin器包兒來與我。”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裏使巧兒,拿這麵子話兒來哄我!我剛才不在角門首站著,你過去的不耐煩了,又肯來問我?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兒,嗔道頭裏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了頭。小賊歪剌骨,把我當甚麽人兒?在我手內弄剌子。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雀兒不在那窩兒裏,我不醋了!”西門慶笑道:“那裏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許你拿了這包子去,與那歪剌骨弄答的齷齷齪齪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幹淨兒。”西門慶道:“我使慣了,你不與我卻怎樣的!”纏了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了這個行貨子去。”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一麵接的袖了,趔趄著腳兒就往外走。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無故隻是睡那一迴兒,還放他另睡去。”西門慶道:“誰和他長遠睡?”說畢就走。婦人又叫迴來,說道:“你過來,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門慶道:“又說甚麽?”婦人道:“我許你和他睡便睡,不許你和他說甚閑話,教他在俺們跟前欺心大膽的。我到明日打聽出來,你就休要進我這屋裏來,我就把你下截咬下來。”西門慶道:“怪小yin婦兒,瑣碎死了。”一直走過那邊去了。春梅便向婦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婦耳頑,倒沒的教人與你為冤結仇,誤了咱娘兒兩個下棋。”一麵叫秋ju關上角門,放卓兒擺下棋子。兩個下棋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過李瓶兒房內,掀開簾子。如意兒正與迎春、繡春炕上吃飯,見了西門慶,慌的跳起身來。西門慶道:“你們吃飯。”於是走出明間李瓶兒影跟前一張交椅上坐下。不一時,如意兒笑嘻嘻走出來,說道:“爹,這裏冷,你往屋裏坐去罷。”這西門慶就一把手摟過來,就親了個嘴。一麵走到房中床正麵坐了。火爐上頓著茶,迎春連忙點茶來吃了。如意兒在炕邊烤著火兒站立,問道:“爹,你今日沒酒,還有頭裏與娘供養的一桌菜兒,一素兒金華酒,留下預備篩來與爹吃。”西門慶道:“下飯你們吃了罷,隻拿幾個果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一麵教繡春:“你打個燈籠,往藏春塢書房內,還有一壇葡萄酒,你問王經要了來,篩與我吃。”繡春應諾,打著燈籠去了。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如意兒道:“姐,你揭開盒子,等我揀兩樣兒與爹下酒。”於是燈下揀了幾碟精味果菜,擺在桌上。良久,繡春取了酒來,打開篩熱了。如意兒斟在鍾內,遞上。西門慶嚐了嚐,十分精美。如意兒就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兒與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後邊廚房內與繡春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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