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裏,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廝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迴。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麵,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裏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裏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裏。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麵,勸他早早迴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麽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麵堆笑道:“嫂子說那裏話!相交朋友做甚麽?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迴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裏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迴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裏睃盼。婦人影身在門裏,見他來便閃進裏麵,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甚麽?你爹在家裏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裏沒在。若是我在那裏,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聽人說、在外邊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隻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萬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裏,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迴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壇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吳月娘聽了,與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隻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隻當迴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ji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ju。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


    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


    秀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木鬲]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裏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迴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迴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隻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麵,隻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鍾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裏吃去。休要在家裏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裏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裏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裏去。”應伯爵道:“真箇?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才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才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氣,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從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裏,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裏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隻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隻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裏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肴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口口冖鬥],親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隻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才吃我都打發到院裏去了。”西門慶道:“隻怕二哥還來家麽?”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裏再無一人,隻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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