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裏。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發在那裏?”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與桂姐。打開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發,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與我,他昨日為剪這頭發,好不煩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才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隻說要做網巾頂線兒,逕拿進來與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甚麽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裏是怕他!恁說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麵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裏,把婦人頭發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話下。卻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發剪下之後,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廝請了家中常走看的劉婆子來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氣,惱在心中,不能迴轉,頭疼噁心,飲食不進。”一麵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兒:“晚上用薑湯吃。”又說:“我明日叫我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災。”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椿本事:第一善陰陽算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椿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迴背。”婦人問道:“怎麽是迴背?”劉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鬥,教了俺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鎮物安鎮,畫些符水與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與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灑掃,禳星告鬥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兒是小人家女兒,有些手腳兒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與他迴背,畫了一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合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媳婦偷盜,隻象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鎮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蓮聽見遂留心,便唿丫頭,打發茶湯點心與劉婆吃。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要買紙紮信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那婆子作辭迴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裏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看門小廝便問:“瞎子往那裏走?”劉婆道:“今日與裏邊五娘燒紙。”小廝道:“既是與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臥房明間內,等了半日,婦人才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與他八字,賊瞎用手捏了捏,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醜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防礙。乙木生在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克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克過兩個才好。”婦人道:“已克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隻吃了亥中有癸水,醜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隻一重巳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機變,得人之寵。隻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並臨,災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卻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寧之狀。”婦人聽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與我迴背迴背。我這裏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隻願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麵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收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迴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書著娘子與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硃砂書符一道燒灰,暗暗攪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椿兒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裏胡行。”婦人聽言,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鎮物與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頓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異常。看觀聽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辱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什麽事不幹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後門常鎖莫通和。


    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第十三迴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詞曰: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麵風情


    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髟狄]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走喬][走喬]小腳,立在二門裏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麵,不曾細玩。今日對麵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才,瓜子麵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發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麵,勸他早些迴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隻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迴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廝看茶。須臾,茶罷。又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不消坐了,咱往裏邊吃去罷。”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迴。”少傾,就是齊整肴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鍾,每人三鍾,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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