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發生的與計劃沒什麽差別,三個老相識死在了一起。隻有老五迅速打光了子彈,但幾乎沒有命中任何人,無論張還是他的保鏢——或許她太在意斷掉的那一處指甲,分了心。但對於計劃或結果而言,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在日本突襲香港前一小時,杜帶著外甥與吳小姐一起由戴的副官帶路,登上了民國三十年最後一架由香港飛往重慶的客機。雖然已時隔七年,杜仍為先前電影角色及後續的事感到難為情,兩人匆匆打過招唿之後,杜便低頭不語。


    吳小姐揉著自己的膝蓋骨,說,哎呀,早知如此,當初在上海就應該好好玩耍,每天咖啡喝喝,跳舞廳泡泡,家裏睡睡覺,傻子才去拍什麽電影,吃力死了又沒人看,恐怕底片也找不到了。真是後悔死了,杜先生,你說是不是?


    吳睜圓了眼,滿臉殷切地望著杜。謝謝吳小姐,謝謝吳小姐你這麽說。吳卻早已望向兩個外甥,哎呀,我帶了東西給你們。客機在坑窪不平的跑道上騰空而起,杜望向窗外,海麵竟出奇的平靜。


    杜先生在重慶常常住在楊家山的公館。已是民國三十四年夏天,戴先生比從前更忙碌,此時他已經知道美國人在太平洋的某個僻靜角落裏試驗了新式炸彈,相信戰爭會比想像中結束得更快。


    戰爭本是常態,打得久了,早已應付自如,現在突然要結束卻真是難以適從。短期要做的事情太多,新的問題已經出現,俄國人在北邊聚集就是很麻煩的事。或許還有更麻煩的,明天他要到河北去。


    沒有等到他迴來,美國人就扔出了兩顆炸彈,手裏還備了一顆預備著炸東京。可能是消息走漏了,也可能是廣島的情況太慘烈,日本人至此終於清醒。蔣先生去電台演講,正義必將戰勝強權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後的證明。


    杜先生和吳小姐以及兩個外甥正在吃午餐,突然就勝利了,看來新的生活就在眼前,不久或許就可以迴上海去了——人就多出許多感慨。


    吳小姐說,我想起來,第一次見杜先生的時候,也是這樣麵對麵地坐著。杜說,是啊,見麵說的話我都還記得。吳笑而不語。杜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說電影。吳小姐放下筷子,說再在重慶待下去,我也快要餓死了,樣樣東西都好難吃。大概是不喜歡這個地方,所以就不喜歡吃這裏的東西,喜歡上海,所以愛吃上海菜,大概是喜歡什麽地方就會喜歡吃哪裏的菜。


    杜先生聽著她說完,卻突然想起了飯桌上這兩個外甥的父親來,想起那個因官司而來的不吉祥的房子。


    四


    我前麵說,杜小姐至死也沒有搬出杜宅,這是事實。她在民國二十六年的那個晚上死在了杜宅。我還說,富春樓的規矩是從不送客,老五卻一反常態地一直送杜上了車,大概是女人的敏感——這也是事實,那裏就是訣別。老五當時的心情比我們現在了解的還要再複雜一點,這是後話。


    還有什麽呢。是的,那隻黑貓。我說,從此它便把這裏當做了家,直到民國三十年前一直住在這裏,有吃有喝。渡部在民國二十六年死在了餐廳廚房不算冰冷的瓷磚上,那接下來的四年它吃喝什麽呢?


    民國二十三年的上海,他們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趙先生外加一個司機,開一輛藍色雪佛蘭轎車,穿過上海,駛入郊外霧氣迷漫狹窄泥濘的馬路,消失在黑暗裏。車開到半路,渡部讓司機停車,開兩槍打死了趙先生和司機,之後在車上強姦了小六。


    幾番猶豫,他沒有殺她,把她帶迴菊餐廳,扔到地下室之後,迴家一個人坐在桌前吃早飯。懷著一個抱著一個的杜小姐後來也來了,杜先生也來了,他們吃著早飯談著話,生活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麽不一樣。


    隻是他每天都做兩份飯,自己吃一份,貓來找他,他餵完貓,吃完飯,便端著另一份飯去地下密室餵小六。吃完就是操,操完還要吃,日複一日。


    現在我們知道,對餐廳的那些日本食客,渡部臉上是怒其不爭的疲倦而不是真正的厭惡,中島在上海大街上假裝尋找的也不是什麽啟示而隻是渡部的指示。


    殺吧,他在澡堂子裏同意了中島的意見,他在規劃決定著一切。民國二十六年去菊餐廳決戰之前的那個下午,他或許想過要放棄,就在杜宅門口的路上,一手抱著兩個兒子,另一手抱起杜小姐,開始往外奔跑,越跑越遠,仿佛要逃離一切。不久他放棄了,他們太重了,他不得不放他們到地上。他大口喘著氣,放棄了放棄的想法。


    帝國軍人的概念像一道咒語般壓迫他,盡管他也知道曆史進程其實早已註定,跟他沒有關係,但他必須貢獻自己微觀的努力。既然他微觀的努力也註定在曆史之中,那麽他將用今晚的事,洗刷哪怕是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內心閃過的放棄的恥辱,並獲得重生。


    或許是捨不得兒子或許是別的原因,他最終開槍打了中島的腿,放走了杜。他佯裝死亡,為了新的任務新的戰場。


    那隻黑貓,那隻黑貓在菊的後院住到了民國三十年,有吃有喝——渡部和小六一直餵養著它。


    這一年他去了南亞,去了菲律賓。他本想掐死小六,最後一刻放棄了。小六迴到地麵上之後,是一個她已經認不出來的上海了。


    小黑之後的去向沒人知道。


    民國三十四年,杜終於在上海找到小六,久別重逢,一切都變了,但故人總是讓人信任。


    渡部被關在呂宋島的盟軍戰俘營,杜帶了人去找,拿兩根金條買通了管理戰俘營的澳大利亞軍官,軍官同意幫忙,但強調不能在營地裏麵殺,渡部必須自己簽字同意引渡。


    為了逼渡部出來,杜殺了他的大兒子,自己親手帶大的外甥。渡部為保住小兒子自願從戰俘營出來——小六開槍打死了他,最後的日本鬼子倒下了。正義必將戰勝強權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後的證明。


    迴到上海,杜先生去見了黃老闆,才知道老五在他去香港後給他生過一個兒子——老五送他下樓那天知道自己懷孕了,但沒來得及說。張媽照看著兒子,仍住在富民路的小樓。


    老五死前來找過黃老闆,留了話,說無論發生什麽事,希望杜能帶兒子到香港去。杜便找到富民路,兒子卻並不認他,張媽也對他出言不遜,杜隻好說是他娘死前交待的,讓我一定要帶他去香港。張媽不依不饒,說,你呢,是個流氓,他娘呢,是個妓女,現在時代變了,你們倆的話他都不要聽。說完就把杜關在門外。


    他一直拖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才坐上去香港的輪船,算得上真正的末班車。沒人知道他在拖什麽或等什麽,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過是下意識的拖延。不久他就死在了香港,死前再沒有值得記述的事或說過的話。他基本沒再說話,這沒什麽可奇怪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終於走向自己的沉默。


    第三個x君


    2014年6月,我為了劇本裏出現的南亞場景去了海南省尋找外景地。6月12日,我一大早從海口到上海,中午在安福路街道辦完一些雜事之後,步行到衡山路烏魯木齊路口的酒吧。是悶熱的天氣,我在室外靠近街邊的地方找到陰涼處的位子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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