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起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迴頭對著杜先生笑,說,你不會殺我的,你捨不得,你會給我想辦法。說完就頭也不迴地走了。剩了杜一個人憂愁,心想,這倒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晚上渡部過來找他吸鴉片,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勸慰他,殺就殺吧,姦夫淫婦的,不算冤枉,也不可惜。他瞪渡部一眼,穿鞋出門找老闆。


    黃老闆就著鹹菜喝白粥,不理他,他隻好一旁枯坐。好容易老闆問他吃不吃,他便自己拿了碗盛粥喝,好歹比傻坐著強。剛喝了一口,黃突然說,你要是這麽猶豫就不要殺了。杜馬上糾正,我可沒有猶豫,你說殺就殺。黃瞪他一眼,放了碗筷,突然泄氣般地說,算了,我說不要殺了,為這種事殺人不值得。不過,麵子還是要找迴來,他們兩個都不能在上海了,送他們離開上海,越遠越好,再不許迴來,想活命就不要再迴來。


    杜心頭的陰霾散去,又要裝作平靜,說那我讓妹夫送他們去蘇州,從蘇州再坐火車往北走。黃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喝了兩口粥又說,你悄悄給她點錢,讓她將來好過日子。杜說好啊好啊,粥喝得暢快,又盛了一碗。黃瞪他一眼,他放下筷子,黃說,這件事情不許說出去,誰說出去我罵誰。杜說好啊好啊,又捧起碗把粥一飲而盡。


    他們便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趙先生外加一個司機,開一輛藍色雪佛蘭轎車,穿過上海,駛入郊外霧氣迷漫狹窄泥濘的馬路,消失在黑暗裏。等適應這黑暗後才看見頭頂上方的一輪明月,那是民國二十三年上海的月光,很可能是最後一段花好月圓的時光。


    小六的風流韻事引發的風波,無論最後導向何方,也絲毫不影響當下的消遣。電影改了名字,花數天補拍了趙先生和小六的鏡頭之後很快就上映了。居然故事清晰情感明確,這半遮半掩的舊事倒成了賣點,票房創了紀錄。當和平再次降臨,看電影又成時尚,這一紀錄終被改寫時,已經是五十年之後了。


    三


    關於老五的種種傳說一直沒有停止過,有時為了神化,有時為了詆毀,更多時候是一種偽裝成同情的輕視。但她跟哪一方都有交道,富民路的小樓在戰爭時期為各方使用,常常同時住著水火不容的幾個流派,同抽老五買來的香菸,同吃張媽做的飯,共用樓梯下的洗手間和澡盆。樓上樓下地辛苦工作,處心積慮地謀劃怎麽置對方於死地。


    沒有人知道老五究竟使了什麽樣的手段周旋其中才能夠這樣相安無事,也沒人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可能隻是在杜先生離開上海之後本能地想要尋找依靠,而她深知哪一方都不一定靠得住,索性都靠著。或許這隻是從前的職業本能,她把自小在富春樓練就的本領發揮到了極致,而這些傳聞大概都是真的,因為戴先生的情報向來準確。


    戴先生這一趟到香港,是應日本內閣繞開軍部要求見麵密談的請求。戴知道見麵不過是做做樣子,反正他在香港還有私事,見他親愛的吳小姐,不是這樣的理由,按說他是無法脫身離開重慶的。


    仗打到民國三十年,在大陸上一路高歌猛進的日本早已忘卻戰爭的目的,連目標都失去的戰爭如何結束呢?沒有能力結束的戰爭又怎麽能發動呢?走投無路的日本人已經選擇了瘋狂到死,又心甘情願地多半是出於故意去上了德國人的當,準備跟德國人對世界來個夾擊,再大會師——打了這麽一針新鮮雞血,便真的準備蹦躂到太平洋上,找英美的茬去。


    戴先生事先知道了這些情報——他應該是第一個知道這些情報的盟國的人,所以對日本的末路心知肚明,十分篤定。他知道此刻坐在麵前的政客是日本人裏稍微清醒的閣揆,即便他們可能也選擇相信了德國人馬上要在英國本土登陸的情報,但至少不認為這和自己有多少直接關係,更沒有被所謂的“不要誤了這趟班車”的奇思怪想左右。認識歸認識,他們還是沒有能力左右局麵,所以戴在整個會麵中隻講了一次話,他說,不打當然好啊,隻要歸還滿洲在內的全部在華利益,戰爭賠償,懲辦戰犯,我們是可以接受你們無條件投降的。


    日本人愣在那裏,戴看也懶得看他們一眼,低著頭說,不同意是吧?那就繼續打吧,我們才剛剛退到重慶,世界這麽大,還可以再退,不管退到哪裏我們也會再迴來,上麵幾條一點都不會變。說完任日本人再說什麽,隻顧低頭喝茶,日本人不得不告辭的時候他也沒有哪怕抬一下眼皮。


    日本人一走,他便和杜去山上散步。從山上望過去,海上英國人的軍艦是那麽小,或許真是不堪一擊,但他相信美國人,就破譯的日本海軍電文來看,他是最早知道日本已行至盡頭的人。


    香港之行的私事是在散步中解決的。一是香港馬上開打,杜要帶吳小姐一起去重慶,二是老二的問題。張後來從領事館出來,學著汪府人的樣子也在長衫外套了件皮坎肩,在外灘剪完東亞銀行成立的彩之後就坐車徑直迴家,從此再也沒走出過自己的深宅大院半步,日常治安由偽軍和日本憲兵共同維護。


    但眼下機會來了,汪偽做事的出發點大概不甘寂寞的成分總是居多,仿照宋子文,也要搞稅稽警隊,委了張為隊長。這下體麵了,職務高到要去南京述職,不邁出院子一步是不行了。戴是在這時候提起的老五,無非是說,真要做的話,憑老五的本事,在上海他是可以幫到忙的。


    晚上杜去找車夫,他正在廚房的小桌上就著幾樣小菜喝酒,杜便坐下來看著他喝酒。杜的意思,仗也打得差不多了,不久就能迴上海,他還跑了不成?一起去重慶吧。車夫淺淺地抿一口酒,說重慶山多,熱,又總是下雨,我們拉洋車的最討厭這種地方,不去。他望杜一眼,說,本來我拉輛洋車,最遠到個徐家匯,這些年,世麵也見夠了,重慶有戴先生照應你,你就讓我迴去吧。


    兩個外甥有些哭鬧,一直送車夫上到船,風大雨大,更顯出離意。杜站在後麵看著他們,雨越下越大,在岸上很有肆虐一切的樣子。海裏便好得多了,海麵上基本還算平靜。


    至於老五,不僅幫忙還親自動了手最後搭了自己的性命進去則是戴和杜都不曾料及的。表麵上張是坐汽車去南京,好幾輛車趁著夜色開出來,老五卻知道他隻是佯裝乘汽車,坐上一小段之後,其他車仍往南京方向開的時候張嘯林已經悄悄到了北站,從那裏上火車。


    老五手持一張李士群親自批註的通行證,提早在南站上了火車,大搖大擺地坐進一等座,隻等張上車。隻有皮包裏的小手槍當然不夠,她起身去車箱的連接處抽菸,不動聲色地從袖子裏取出火車上的鑰匙,打開了靠鐵軌裏側車門的鎖。大概不常開或從不開,她費了大力,弄斷了自己新塗的一隻指甲。鎖終於開了,她伸手確認了一次。


    計劃簡單、蠻橫,容易成功卻絕無後路——等張低調地上車後,一定會看見麵沖門坐著的老五,四目相對,他肯定轉頭跑,老五就取皮包裏的槍射他。他的保鏢皆會去攻擊老五,而他會繼續往外跑,直至下車。此前一直潛伏在北站鐵軌上的車夫會經由老五開鎖的門上車,從身後射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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