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站著,略微感到空虛,不久發現自己兩個膝蓋都破了,但不算嚴重。等到他也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迴到了朋友們那一桌,再次淹沒在人群裏,若無其事地喝酒聊天,仿佛一切並不曾真正發生過。當他經過她身邊時,感到她並沒有抬頭看自己。


    他重迴剛才的位子坐下,這才感到疲憊,一種偶爾會出現在做愛之後的仿佛整個身體浸泡在疲憊裏的停滯感。他坐著休息,過一會兒後,她拿了一杯水放在他桌上。氣壓不太對,我快要喘不上氣了。她在桌前站立,並沒有想要坐下來。喝點水吧,她說,而且,你抽太多煙了。沒有等他說什麽她就走了,這樣也好,他沒話要說。


    她的背影正在離去,他喜歡她走路的樣子,想念她剛才的笑容。這是第多少次了?他轉頭望向窗外,望著黑暗中無邊無際的寂寞,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再轉迴頭找她時,她已經走了。他的心有短暫的空落的感覺。這算是愛情嗎?或者隻是另一次無與倫比的喜悅的剎那?他沒有結論。


    他今晚頭一次注意到音樂——他向樂隊看過去,低音貝斯的低把位,像男人在哭喊,讓人有些吃不消。


    他把車停在這家同樣破敗的餐廳門口,沒有引擎聲的世界原來如此安靜。他挪動雙腿,終於把它們放到了混雜著泥土碎石磚塊生活垃圾建築垃圾工業垃圾的土地上。他看到不遠處還有一隻被碾破的塑料注射器,醫療垃圾。他從車裏鑽出來,伸展自己,陽光刺眼,城鄉接合部統一的景致。飢腸轆轆,他向餐廳走去。


    誰才是羔羊呢?他想著。這是第多少次了?她顯然是剛剛修剪過的寬闊腹部的觸感又在心頭閃過。


    父親,從小就念叨著異鄉的父親。他父親自從在巴黎的陳舊教堂裏聽梅西安上過幾堂課之後就再也沒有正常過。所有的浪漫派都是傻瓜,是的是的,舒伯特可以算半個例外。可惜浪漫派之後也不咋地,父親明顯失落頹然。


    斯特拉文斯基隻是個還尚可的愛投機的富家子,當然他長相優雅,寫過不錯的改編,那些短小的藝術歌曲確實迷人,好吧,他可以算是好的。蕭士塔高維奇寫過不錯的鋼琴曲,但生活方式難道不會影響到創作嗎?你聽聽他那些大作品,那些交響樂——他的歌劇讓人尷尬。


    梅西安,不值一提——我何止是見過,典型的故弄玄虛的法國半吊子,法國盡出這種半吊子。哦,達利是西班牙的,難怪,西班牙早就已經不堪,無法入流,它並不在名單裏,謝謝。


    文學,那些怎麽讀也讀不完的書你們是怎麽忍的?真的讀完過嗎?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做嗎?隻有附庸風雅這一件事真正被繼承。德奧那一堆?越是莊嚴越是平庸。武滿澈——我們還是說點兒別的,你肚子餓嗎?


    與之相平衡,父親的愛同樣偏激瘋狂。他把韋伯恩的肖像和雕塑塞滿整個屋子,可見他的愛與恨並非像自己認為的那樣係統縝密。他為了塞萬提斯而學習西班牙語,跑到西班牙住了數年,把很多有關塞萬提斯的介紹文章翻譯成日文,但大多因觀點偏激或譯文糟糕而被出版社拒絕。同時韋伯恩也沒能帶來好運氣,當父親總是強迫身高隻有一米四幾的老實巴交的完全無關風月的他的奶媽為他用手弄這一事實被揭發時,母親隨手就抄起桌上的韋伯恩銅像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對於父親不潔的性或是很可能並未實質性地實施的偷情,奶媽的身高長相學識,對父親來說比較更是一種墮落,對母親也比較更是一種侮辱,所以在砸他腦門的時候相信她用盡了全力。


    父親來到了塞萬提斯最鍾愛的窘境裏,以前他隻是精神有損傷,現在連器官本身也損壞了。他的餘生都在醫院裏度過,再也沒有出來過。那裏盡是身材嬌小的女護士,相信他終能順利找到安慰。以父親目空一切的價值觀而言,他大概也不會認為為一個一米四幾的奶媽的手而浪費掉一生是什麽可笑的事,不存在浪費,也沒有比生命本身更可笑的事——父親常常這樣糾正來看望他的好友。


    他愛父親,雖然常帶嘲諷,雖然一共隻去醫院看過父親五次。即便如此,父親並非毫無用處,至少訓誡他,首先必須擁有靈魂,做一個有靈魂的人,在此基礎上還要趣味狹窄,保持憤怒,孤獨一生。而且,父親補充道,不要相信那些宣稱自己很幸福的人,這種說法本身就很噁心,帶著一股子陰溝的味道。


    是的,不要相信杜尚,被譁眾取寵的雕蟲小技蠱惑。用自以為深邃的方式表達淺薄的思想是很差的品位,不要裝神弄鬼。


    喜歡杜尚的是小健,爸爸。


    你不是小健嗎?


    小健在美國辦巡展,他下個月會來看你。


    那你是誰,我為什麽要跟你說話,護士,護士救命。


    父親隻喜歡小健,趣味廣闊並不憤怒擁有老婆孩子著名策展人無數情人以及南青山獨立房屋的喜歡杜尚的小健。你看,包括父親在內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其實喜歡什麽。


    他開始懷疑父親是否真的喜歡韋伯恩,或者不過是另一場誤會?起初他並不討厭這個成功的哥哥,一切不過是手段,小健隻是私下裏喜歡高級酒店柔軟的大床勝過公共洗手間冰冷的大理石地麵,或許他的那些多方向的創作、那些和氣的笑容、那些老婆孩子情人、那些高級住房隻是他趣味狹窄保持憤怒孤獨一生的掩飾——不弄得庸俗一點怎麽能成功呢?


    他願意這樣去自認為了解他,體諒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母親死後不久就把自己從世田穀父親留下的房子裏趕出來的事實。這同樣可以理解,成功的裏裏外外本身就包含了冷酷。


    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錯了,哥哥隻是另一個平庸而狡猾的成功者。他是有一次在哥哥的畫室看到他穿著招牌式的灰藍色長袍低頭翻看帳本,大概因為緊張而把嘴裏叼著的那隻一望而知是出自 hiro tokutomi 之手的菸鬥吸得煙霧騰騰時突然感到這一點的。


    他獨自在畫室踱了一圈步,那些刻意又狹窄的隱喻作品讓他感到幼稚可笑,但這是他的成名作,使他從世田穀走向南青山的起點。他忘了為什麽迴這裏來,忘了找他是要做什麽,是想約他一起去看望父親嗎?他記不起來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並不想驚動他,很自然地直接就走了出去。而小健當然早就看見他了,同樣不想驚動他。


    正是四月,世田穀是獨特的地方,他決定沿著街道走下去,這裏有著他最熟悉的東京,應該把畫室搬到南青山家放在世田穀,他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著。這之後他便隻在報紙或電視上看到過哥哥,在這個世界上他孤身一人了。


    電視,他看很少的電視,隻在那些因為宿醉而頭痛欲裂無法思考也無法平靜的早晨。富士台,一個身體異常矮小的男藝人正在誇誇其談。他一定花了很長時間化妝,臉像隔夜的茄子。他在販賣他自信滿滿的成功學以及並不真正存在的審美,主持人和嘉賓們以及不知道哪裏找來的聽眾們看似專注地聽他說話,頻頻點著頭,像風中的一堆破爛。他很想找機會揍他一次,但難度很大,雖然他出處不詳,但自成名之後就雇了好幾個保鏢時刻圍著他和同樣嚇人的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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