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涉穀公園外的舞廳裏打過一陣子鼓,直到吹薩克斯那人毫無預警地將自己肥碩的身體砸向他。你在憤怒什麽,鼓點不對嗎?你他媽甲狀腺亢進嗎?還是長期的貧窮讓你精神脆弱?那人聽不懂這些複雜的日文,但輕鬆地打掉他一顆牙齒。領班為取悅那人而趕走了他,牙醫再接著弄走他二十五萬日元。


    這還不算最壞的,糾纏數年夢魘般跟隨著他的恥辱感並不是源於這些。為什麽沒有還手呢?他吹得很糟糕,比他的鼓更糟糕——他根本應該去原宿的奇異夜店裏隔著木板上的圓洞跪著給看不見的恩主吹管,就像自動櫃員機一樣——這才是那副香腸嘴該幹的,不是嗎?


    一切都被高估了,這個高估過頭的世界,那些所謂的成就。還有那個臭領班——這裏是怎麽了?畏懼一些人也就算了,現在怎麽連什麽人都怕?在外人麵前的自卑感何時才能消散?


    千錯萬錯,41年的冬天幹得漂亮,可惜沒能更漂亮。那些儲油罐【原文如此。可能是指1941年12月的珍珠港事件。日軍有機會炸毀美軍的部分海空油料補給設備,毀壞它們會嚴重滯後甚至摧毀美軍在太平洋戰爭中的應對能力,不知出於什麽考慮,日軍沒有這樣做。】,儲油罐,太平洋上的儲油罐,想起來就讓人疼痛。再等等,沉住氣,等進入隧道時再讓你突然進來,到時候讓你討厭的破鼓還有薩克斯一起消失。


    隧道就在前麵,像一個密度更大的黑點,越來越近。這隻壓抑的圓號,它進來了,迅速找到感覺,跟著隧道裏的奇特光影喊破喉嚨,不錯,要來了,高潮的感覺。他要安排一次平穩的變調,另一個貌似高雅的主題潛伏進來,羞答答地藏在背景後麵,一直在撩撥,一直在撩撥,偉大的前戲。直到他終於掙脫這又黑又長的隧道,它才奔湧而出,女武神【華格納的歌劇。】,我操,高潮之中的真正高潮。愛死你放蕩的形骸,胯骨像整麵牆壁般寬闊。


    他進入平原,真是大好河山啊,心裏一陣呻吟。可惜早就敗壞,他甚至比一般本地人還要清楚這敗壞的起點。他的傻逼爺爺當年很可能就是在剛剛被甩在身後的某個山區裏殺人放火,這裏,他父親從小就知道的。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到頭來什麽也沒落下?


    之後,在所難免地,非常不幸地,他想起了小澤征爾【指揮家。生於中國瀋陽。】。女武神在這時候戛然而止。小澤征爾能量有限,否則你不知道他會搞出什麽來。在他遇上的世界正好變得清淡之後,他搖身一變,成了文明人。


    音樂怎麽停了?音樂沒有道理停,他並不愛搞華格納,他喜歡搞馬勒,把馬勒搞到多出一個樂章來【可能是指小澤征爾續寫了馬勒第五交響曲的第五樂章,但這並不是通常的版本,隻由小澤征爾本人指揮演出過一次。】。你看看他頭頂的是什麽【可能是指小澤征爾的發型。】?昨晚倒吊在糞池裏玩鬧嗎?太太一定很辛苦吧。我操,音樂怎麽沒了?


    童年,真是噁心的字眼。童真是在什麽時候失掉的?所謂愛情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公共洗手間裏冰冷的大理石地麵,知道它們也漸漸有了溫度,因為體液甚至也會變得濕潤。


    銀座的那些白天光怪陸離的大廈裏隱藏著上好的酒館,需要搭乘裝飾得品位深沉的狹窄電梯上去。他喜歡角落的位子,喜歡不加水的本地威士忌,喜歡豐腴白皙的女人,喜歡實為鼓勵的不拒絕。他會去牽她的手,而她會放任他,之後迴應甚或抓緊他——喜悅的剎那。


    他們會一起望向窗外,微笑、沉默、心緒不寧地望著那些可見的樓群與天空,此刻正因為黑暗顯得更加寂寞。他們心照不宣地彼此吞咽,心情和緩片刻,但隨後生出另一種急躁。他沒有耐心,不喜歡留電話、講拜拜、喝咖啡吃飯喝咖啡吃飯這樣的套路,今日事今日畢,他寧願去喜歡洗手間裏冰冷的大理石地麵。


    這裏的洗手間沒有男女之分,進去之後,是一排寬敞整潔而獨立的隔間,即便在門口碰見別的客人或是打掃衛生的老人家也不會尷尬,了不起的設計。隔間的插銷是有著粗大手柄的高級貨,簡潔可靠,“啪嗒”一聲,你甚至能想像出咬合的過程,像升格的畫麵——優質的金工。


    難以描繪的熱烈,但其實並不像在家裏那樣舒適。他親吻她,唇膏使她的嘴唇有一種讓他著迷的幹燥的黏度。她雙唇柔軟,舌尖濕潤,口腔裏有威士忌與紅酒以及荷爾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們用整個頜骨奮力撕咬,牙齒撞到一起。她蹲下來親他,他在矛盾的心情裏將她扶起,扳過她的身體背朝自己。她彎下腰雙手抵在牆上,他低頭靠近,聽見她壓抑的叫喊。


    為了準備漸入佳境,她大概挪動了一點位置,事先並沒有提示他。他沒有跟上,加之不舒適與緊張感,半途而廢——過於急切貪圖享受惹的禍。


    改天吧,我們明天約吧,她說。他一邊搖頭一邊繼續無謂的努力。下次吧,你不想再見我了嗎?他更加著急,一定感到無助,脫下外套鋪到了地上。你的外套很好看,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躺下去吧,這樣會容易些。雖然她也感到可能於事無補但還是聽話地躺到了地板上。他跪著再次努力,喪失控製感的不得要領、根本找不到要領在哪裏的無力地努力,讓人絕望,直到絕望的邊緣。他終於成功,鄭重地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他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所有的一切,無論是被那人打掉牙齒,還是被哥哥趕出家門,甚至最終躺倒在寸草不生的草原上。


    她咧嘴笑了,抬起雙手雙腿抱住,喘息,抓他的背,直到他留在她身體裏。她並不介意,隻是說,我還沒有好,這裏真讓人緊張。他繼續趴在她身上。是啊,抱歉,他說。下次吧,她說。會不會壓疼你?不會,有你的外套。他將臉貼住她的臉,眼前的一小片牆壁上貼著一種少見的藍灰色瓷磚。雅致的顏色,他想。


    外麵的各種聲響此刻才重新湧入,仿佛剛剛並不存在而現在憑空出現了似的。我們是不是該出去了?他問她。我沒事,你呢?她懶散地迴答。我更沒事,他學著她懶散的調子。那就去他媽的,再躺一會兒,我們睡一會兒吧。好啊,去他媽的。他將身體放鬆,重心完全放下。會不會太重?我下來。她搖頭,抱住他的脖頸阻止他。女人是不怕壓的,說完她再次咧嘴一笑,滿意於自己善於總結並樂於對他分享心得。


    竟然真的睡著了,他不記得上一次在清醒的時候睡著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他們同時醒來,不知道睡了多久,短暫的對視,空氣有些沉默,他駕馭不了的沉默。他決定起身,她撐起腦袋注視著他。他彎腰將她抱起,扶著,直到她站穩。


    她整理衣服,為他拾起外套,幫他穿好。空氣仍然沉默著,她輕拍他的後背,試圖撫平衣服上的一些褶皺。不錯的契機,他轉身抱她,再次親吻。她抬起手臂抱他,再次親吻。你沒有滿足我,是真的,她望著他。窘迫中他不知該如何迴應——你先出去嗎?我再等等。她點頭,伸手抓住門把手,停了下來,迴頭對他淘氣一笑,消失在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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