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忙登記結婚。


    ——不可能。


    當時情勢不妙。一個中國女孩怎會「通過」嫁給外國男孩?國家不允許這樣的事。結婚證明沒辦成,於峰的簽證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話柄,還懷了孩子,男的被迫迴印度尼西亞去,女的理應馬上進行人工流產,打掉胎兒,此事當作從未發生過。


    沒有錢,沒有助力,沒有任何支持。於峰萬般不情願被送走了。迴國後,二人從此永別。


    張萌堅持把孩子生下來。


    這是一個私生女。


    她為她改名「小歡」。


    非婚生子,受盡白眼淩辱。張萌雖是護士,有專業知識,有工作經驗,但萬劫不複地,被編派去做低下的清潔工作、收拾屍體、侍候脾氣暴躁的老病號、照顧無望病人的嘔吐和大小便……


    張萌的寡母鬱鬱而終。張萌的女兒麵對同學和家長百般瞧不起。


    開會、批 鬥、檢 討、寫報告、開會、批 鬥、檢 討、寫報告……


    一個五十來歲中風的病人,康複中冷眼旁觀,對張萌十分同情——這決非愛情。但不到三十,已曆盡風霜雨雪的張萌,隻寄望有片瓦遮頭,好好撫育小歡成長,孩子得有個「爸爸」。


    「二婚頭」,女兒便是「拖油瓶」。再不體麵,勝過終生非婚私生吧。


    當秦楠可以勉強行動時,領了年輕廿多年的張萌去作再婚登記。


    「這不能給辦證明。」組織強調:「張萌有個女兒,她當年跟外國男人已有『婚姻關係』了。」


    「可當年不給辦結婚證明呀。」張萌忍辱負重:「現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順的再婚。」


    「第一迴都不正式,第二迴又怎麽給辦?」


    拖拖拉拉,阻阻撓撓,沒人肯承擔責任,解決問題。


    張萌隻能委屈地填上:


    「同居」。


    小歡由「張小歡」,給改成「秦小歡」——她永遠不可能喚「於峰小歡」。


    同居後,張萌仍是個衣不解帶夙夜匪懈的護士,不過她隻侍候一個病人,而且沒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這決非愛情,她心知肚明。


    四十年過去……


    秦楠去世了。


    小歡也嫁人了。


    張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遺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頭。六十出頭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睡到半夜兩點多,怕靜,開了電視,迴放白天的新聞節目。


    她倒了杯開水。


    電視畫麵有個老頭,拎著一張照片。


    看真點:——


    一雙中長的辮子,七分臉,眼神投向遠方的一些什麽,充滿希望和生機。端莊淺笑卻掩不住神秘的甜蜜……


    那是廿一歲時花樣年華的自己!


    四十年前全國少女的「經典」造型,今天看來當然像個夢。


    張萌赫見照片,如著雷殛。為什麽自己早已忘卻的舊照,會在午夜迴放的電視節目中出現?


    手中開水潑瀉了。雙腿發軟頭皮發麻。無法站得穩,跌坐椅上,迷茫而心痛,恨……


    以為看錯。


    以為是小歡——可是女兒也四十了。女兒長得像自己,卻從來不曾如此笑過。小歡似乎不大懂得笑。她問張萌:


    「媽,你為什麽給我改一個一聽便知不快樂的名兒?小歡小歡,我的歡樂天生就比人家少。」


    私生女。從未見過生父。後父是母親的同居人。身份不明,總遭歧視,一個油瓶。


    「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把我帶來這個世界?」


    張萌沒有告訴她隻是紀念「合歡」的延續。小孩,再老的兒女也是小孩,不會明白。她道:


    「你少歡樂,我是根本沒有。」


    到這份上,母女無言。


    思緒迴到電視畫麵自己的青蔥歲月——她不是沒有歡樂過,可惜為時極短,中斷太快,比沒有更難受。她熬過來了……


    這是外灘。


    外灘不但百年不變,它還長春不老,浪花淘盡無數生命和愛情。


    記者在訪問一位手持照片的老頭,六十多了。站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走過的故地,請託陌生人幫忙:


    「我在尋人。」


    他尋找的,是文 革 年 間被迫分別的中國情人。喚張萌。住處早已拆卸改建成商場,不知搬到哪兒?不知還在不在上海?不知還在不在人間?——這是老人的心願。他在外灘流連,以為「緣份」還是會把人拴在一起。


    老人於峰自報身世,今天他是印度尼西亞一家食品廠的老闆了,生產的是果脯、榴槤膏、椰、菠蘿蜜、果條……皆甜食。可他忘不了廿三歲時來中國念中醫,那甜蜜的日子。


    現在他有錢了,為了一個渺茫的心願。大去之前的遺憾,希望與結不成婚的妻子重逢。


    記者問:


    「於峰先生,你有什麽話要對她說?」


    「萌,我渴望喝到你的一碗茶!」


    這是新聞節目末段的一些人海花邊。記者四出採訪,總能拍得動人情節奇特花絮。「尋人」是天天出現的項目——中國太大,人太多,風浪太大,離合太無常……所以報導公告盡了職責,不抱太大希望。


    記者末了麵向鏡頭:


    「如果觀眾有認識張萌女士和她家人的,請馬上與本台聯絡。祝福於峰老人心願能償。謝謝各位。」


    鏡頭搖向黃浦江。


    ——張萌緩緩站起來。


    外灘一直是上海的驕傲。雄偉的萬國建築群,幾許風雨屹立不倒。再多的革命運動,解放不了它的繁華璀璨……


    百年老號「和平飯店」1314房間,門鈴響了。


    於峰被門鈴吵醒,他亮燈,戴上眼鏡一看:半夜兩點多,人人早已夢入黑甜,飯店謝絕訪客上樓。誰?


    他自大門防盜鏡一瞧,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麽晚了,誰?什麽事?」


    「給你送茶來了。」


    「什麽?」


    他一愕。心狂跳。是她嗎?找到了?——


    門陡地打開。


    他馬上認出她來。


    她也馬上認得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燈下,她撫摸他的臉,捏他,拍打他,真的嗎?一如初戀少女,在細認心上人,是他,不會弄錯,別人我不要!


    他緊緊地擁抱她——四十年光景卡刷一下被剪掉,今天恍如昨日。


    不準哭不準哭……


    「來,喝茶。」她在這五星級飯店豪華套間,泡了兩碗合歡花茶湯。


    她知道他的前塵了:於峰迴印度尼西亞後,無法再來中國。他結婚了,妻子賢慧,生下二子一女。繼承了丈人的食品廠,生活優裕。年初他不適入院,檢驗出是肝癌。長期焦鬱,念念不忘當年那位才廿一歲,肩挑一切的初戀情人,特地迴到故地,尋找故人。費盡心思毫無結果。剛好有電視台知悉,採訪後播放。


    張萌聽了,道:


    「剛好我看到了。」


    「這就是緣份吧。」


    「不——這是『緣』,不是『份』。」張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還是你太太命好。」


    張萌有兩段「婚姻」,可自己從來沒當上「太太」。


    「你……這些年來快樂嗎?」


    「不算快樂——也不算不快樂。一個人心灰了,再不怎麽痛。女兒嫁人了,孩子十多歲上中學了。她沒見過你,也不太想見我。我在浦東,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條黃浦江,遠著呢。我們偶爾通通電話。很少見麵。緣份不夠。」


    「我對你母女不起。」於峰欷歔:「我沒愛過我太太,也對她不起。」


    「你看你還算是個人嗎?」張萌微微一笑:「你連醫生也沒當上吧?」


    「我現在已經是病人了。」


    「書白念了。」


    「可是人沒有白愛。」他呷了一口茶湯。燙嘴,趕忙吹了幾口氣:「我們老了,合歡花年年開。我們死了,它還在。」


    「你知道合歡的故事嗎?」她問。


    「記得呀。你跟我說的每一個字兒都記得,它又名『蠲忿』,香氣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喚『夜合花』——」


    「告訴你一個傳說:在我們中國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視湖南境內時,不幸死於蒼梧之野。他的兩個妃子,是『堯』的兩個女兒:娥皇與女英,聞訊追至湘江,遍尋不獲,終日哭泣,淚盡滴血,死後該處糙地,長出血淚斑斑的湘妃竹。」


    「這跟花沒有關係啊。」


    「娥皇與女英死後化作神女,與舜的精靈合一,變成紀念愛情的合歡樹,晝分夜合,香魂萬古。」


    於峰的茶湯凝在半空。


    張萌道:


    「多諷刺!所謂『愛情樹』,冥冥中註定是三個人的——大家誤會了,以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還有她。」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李碧華短篇小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碧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碧華並收藏李碧華短篇小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