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車下地,二人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她抓緊他,尖叫:「太快了太快了!阮浩康,你這殺人兇手!」


    車子速度稍減,浩康伸過一手來摟著她:「不要怕啦,我不會讓你受驚過度做嚇死鬼的。」


    「非禮呀!」靜怡故意推開他:「司機犯規呀!」


    還喝令他兩手把著方向盤,不準造次。一臉得意,笑得開懷。


    騰雲駕霧的二人世界……如人間仙境。


    ——這是她首次在夢中見到浩康。


    因為,這是他車禍喪生以來,她首次睡得昏沉。


    誰知……


    夢中的阮浩康忽地用力一推:「靜怡靜怡,快醒!」


    她一驚而醒。四下環境陌生,天花板也變了?,睡得太香了,連人帶枕,由床頭移到床尾。靜怡失笑,連忙搬迴原位。


    「好夢由來最易醒。」


    她嘆一口氣:「真不願醒來。」


    也是上班的時候了。


    從此,她抖擻精神上班,但夜裏非常渴睡、戀枕。


    不但不再失眠,還天天企盼上床尋夢。


    都是甜蜜好夢。沒作過噩夢——噩夢彷佛全被吃掉了。


    星期六日,沒什麽事,她就沉溺大睡。一睡廿四小時卅六小時四十八小時。全屋的燈關上,大白天也拉上了遮光簾,香暖舒適的枕頭,緊貼著臉,氣息相通。


    人睡著了,極度不設防,乏力而軟弱,不知人間何世……


    果然是個好枕!


    靜怡一點也不知道。


    每當她進入癱軟狀態,陷於好夢中,她四周便浮現一些奇詭的影兒——


    一大群麵目模糊的影兒,全是深沉的黯綠黑黃,全皆幹枯妖異。無聲地圍著她,吸入她的真氣,一下一下,像享用著美味的晚餐。一下一下,一口一口:「好香呀!好甜呀!」


    它們吸著吸著,還道:「別讓她醒過來。」


    吸入真氣後,有幾個影兒身上某些部位,變迴鮮妍的顏色,如同有了營養和生機。


    「總是不夠,唉,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再換些人,一兩百年應該可以了吧。」枕妖道:「現在才過了四十多年。」


    「我們同在一個枕,就是同坐一條船,有福得同享。」


    正當枕妖在享受時,靜怡也在「享受」呢。


    但這迴,夢中歡聚的阮浩康拚盡全力地搖她,恐懼大喊:「靜怡!靜怡!千萬不要再睡了!快醒!危險!不要睡!」


    她任性地笑著:「我隻有在夢中才與你相見啊。我不要醒!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星期六日過去了。星期一,靜怡沒有上班。到了星期二,經理問:「鄒靜怡什麽事請假?」


    「她沒通知請假呀。」美寶迴答:「電話也沒人接聽。」


    「去旅行散心嗎?抑或病了?還是出意外?真沒分寸!」


    「……?」


    四天後,幾個同事和靜怡的媽媽上門探問。


    拉開窗簾亮了燈……大夥驚惶失措:「靜怡!」


    她完全沒有反應。沒有一絲氣息了。


    大夥合力搖撼,不斷唿喊,馬上報警……


    靜怡緊擁那個芬芳的枕頭。嘴角還掛著甜蜜微笑。


    她不願醒。


    枕妖也不願她醒過來。


    永遠的好夢。黑甜之鄉。


    李碧華-夜診


    2011-04-25 16:42:39


    夜診


    <原載香港一周刊 2008年 5月 25日>


    她在醫務所門外,發現這輛車子。


    當晚揚長而去的車子,車牌大概是「?k?692」,雖然部份看不清楚,但是這個了!顏色也對,深灰——她化灰也認得。肯定是。


    終於找到了。


    之後,便得找出它的主人。


    端詳一下玻璃門上的告示,應診時間是「10:30-24:00」,看來醫生是個工作狂,也許是掙錢狂。


    有他的簡曆:「1999年醫學院畢業」。應在三十出頭的黃金歲月。人人都有他的黃金歲月……何慧欣臉色一沉。


    鍾展國醫生的醫療服務範圍很廣,包括「全身檢查、疫苗注射、外科小手術、驗血、x光心電圖、血壓高、糖尿病、脫發、哮喘霧化治療、驗孕、通經……」但最擅長診治心髒疾病。


    何慧欣推門。


    抬頭一瞧,大鍾時間是「23:55」她的「時間」。


    「醫生還沒下班吧?」她問:「門外車子是他的嗎?」


    「對呀。」護士道:「現在還有病人。你可以看病,超時少許不要緊。他晚晚都不準時收工的。」


    生意滔滔?


    太不公平了。


    「請先填表登記。」


    她寫下了。「何慧欣、廿四歲、地址……電話……」


    「身份證。」


    「哎真失魂,匆忙間漏了帶——」


    「何小姐不是住這區的?」護士有點詫異。


    「我來探朋友,忽然覺得不舒服,他介紹我來看鍾醫生。身份證一定遺漏在他家。覆診時後補好嗎?」


    「你什麽地方不舒服?有發熱嗎?」


    「心跳一下子加速,唿吸有點困難——現在好些了,不過一定得看醫生才放心。」


    「也對,鍾醫生是心髒科的高手。」護士笑:「即使心不跳了,他也有辦法。」


    「是嗎?」她淡然:「有這個先例嗎?」


    「有呀——」


    此時上一位病人出來了,護士忙看藥單和病曆。又把何慧欣的登記表病曆卡送進去。


    快了,就快可以見到這個人了!


    她記得那個晚上,急症室的當值醫生是這樣同她媽媽說的:


    「猝死的事件,近年常有發生。因心髒驟停引起,沒有任何準備。大部份是血液不能流到心髒肌肉,導致病人心律失常,足以在數分鍾內暴斃。死亡時間是十一時五十五分。」


    「但……欣欣才廿四歲,又不抽菸又不喝酒……身體很健康……」媽媽號啕大哭,悲痛欲絕:「才剛剛開始工作,連男朋友也未有……」


    甚至沒有「明天」。


    醫生安慰她:


    「可能患有隱性心髒病或先天心律不正,才因失救致死。你們沒發覺,不知道……」


    媽媽沒聽完死因報告,已經昏過去。


    出殯那天,連殯儀館中的職員和堂倌,也有點惋惜。綺年玉貌的少女,就這樣猝死在午夜街頭。父母家人,同學們同事們都不信,捨不得,哭得十分傷心。


    青春的喪禮,燒衣紙紮品是高畫質電視、最新型號計算機、漢堡包薯條可樂、環遊世界的機票、劉翔的跨欄奪金照片、遊艇、化妝品、四季時裝、波鞋……還有一座桑拿浴室。因為她愛焗桑拿。


    火光熊熊中,陰陽永隔。


    那晚,與同事阿咪、露露等人開完會,累得很。如常去桑拿和按摩,紓緩一下。


    開開心心出來後,她倆趕搭地鐵。三人分手,何慧欣在附近截輛的士迴家。等了一陣……


    ——驀地駛過一輛深灰色的車子。


    超速,在寂靜的街道上風馳電掣。


    向她衝來。眼看要出車禍了,她驚恐得手足無措,心髒狂跳,像自咽喉蹦出來。腦袋一片空白,僵立著——


    那冷血無良的夜車完全沒有煞停的意思,在她身邊猛擦一下,又箭一般遠去。魄散魂離的她,隻看到車牌是「?k?692」。


    「砰!」


    支撐不住急變,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無法起來。從此不再起來,心跳停了。她沒有瞑目。


    阿咪和露露在靈堂上哭得最悽厲,她們自責:


    「會不會因為焗桑拿,令她血壓提高,心跳不正常?——都是我們不好,害了欣欣!」


    不是桑拿,也不是隱疾。但靜夜中完全沒有目擊證人,除了自己,根本無人知悉死因。她是受驚過度而猝死的。你們會認為一切隻是「意外」,但一個含冤莫白地撒手塵寰的亡魂,永遠不甘心!


    是那輛車子的主人,害她一命。


    懷著怨恨——


    年輕的生命結束了。充滿彈性溫香的肉體化成灰燼。


    火化後,靈灰閣仍未有位,需等大半年。家人把骨灰寄存在長生店,等待安排。親友可於任何日子朝九晚五,帶鮮花水果來拜祭。


    這些暫時存放的靈位,月租由六百元到千多元不等,視位置和數字而定。媽媽哽咽:


    「隻得欣欣一個女兒,得選個好位。即使暫存,也住得安安樂樂……」


    他們選了好意頭的數字:「136」,希望她來世三三不盡六六無窮,別像此生一樣,天妒紅顏,鮮花早凋,一下子到了盡頭。


    長生店方麵為她挑個良辰吉日,把骨灰安放——因為還不是正式的靈位,所以骨灰用一個膠袋裝好,外頭掛了名字牌。暫時整袋放進骨灰盅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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