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眉轉過臉來,微紫的臉,灰黑的眼睛,看穿了一切似的,說:“陳路遠,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迫你離開香港。但誰知道呢?我們從油鑊跳進火堆,最後不過又由火堆跳迴油鑊,誰知道呢?”我心裏一陣揉痛,一言不發,隻是抱著她。


    我從來不知道加國有這樣漫長嚴酷的冬天,才11月,已經下了雪。趙眉愈來愈沉默,川流不息地在廚房裏弄吃的,cereal、生水果、辱酪、煙三文魚、意粉、巧克力勿斯、蘋果批、果仁曲奇餅幹、龍蝦湯、鵝肝、燒鴨……二人對著一桌子的食物發呆。電視亦川流不息地開著,簡直就像香港的屋村。趙眉又養了一隻牧羊狗,先餵狗,餵明明,然後才該我。食物吃不完丟進垃圾桶——我的存在不過在牧羊狗、小孩與垃圾桶之間。漫天風雪,我披一件外衣便往外走。


    園子裏隻有荒涼的幾株楓樹,索索地搖動。雪亮如白衣,月色明麗。我隻是盲目地向外走。雙腿麻得抬不起來——離開這食物豐盛的監獄。我們以為追求自由,來到了加國,但畢竟這是一座冰天雪地的大監獄——基本法不知頒布了沒有。他們在那裏糙擬監獄條例呢。逃離它,來到另一座監獄。


    我在冰涼柔軟的雪中棲息。我累了。


    在一個暗紫的夢裏麵,我聽到趙眉子宮裏的輕微哭泣與唿吸。


    醒來在雪白的醫院裏。護士和氣地道:“陳先生。”趙眉的紫臉,大大的,像一朵骯髒喪氣的花,在遠遠地看著我。


    “不應該將孩子生下來,打掉他。”


    趙眉哭了。


    孩子生下來我們便搬到多倫多,那裏擠迫而空氣汙濁。人們又喜歡飲茶,看明周,炒地產,比較像香港,令人心安。我們買了一幢高層公寓房子,換了一輛日本車,我又找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建築師當文員。同事都很友善而客氣,經理總是十分有禮,叫:“陳先生,你是否介意替我整理這疊發票?”日子安靜而緩慢。


    下午5時零5分,他們都走清光,我有時在寂寞的辦公室,站在窗前看雪,以及灰黑的黃昏。站著站著,會看到趙眉紫色的臉,及兩個瘦小的嬰兒,像紫色櫻桃。我想狠狠地壓碎它,濺了一雪地紫紅的汁。


    小二特別愛哭,叫起來惹動了明明,兩個嬰兒輪流哭整個晚上。趙眉和我,嚴重睡眠不足,她開始掉了一地的頭發,連眼睫毛也禿了。我開車雙手總是發顫,在辦公室裏老覺得窗外有人寂寂地看著我,還有一種得意的看熱鬧神情。仔細一看,又沒有了,腦裏隻是有無盡的嬰兒哭聲,在深夜的靈魂盡處。


    趙眉讓嬰兒吵得無法入睡,便在廚房弄吃的。淩晨5時,我們夫婦對著一桌子食物,窗外是深黑的雪。我狠狠地瞪著眼前那隻吱吱的白老鼠,赫然驚覺老鼠已經成千上萬地繁殖,爬滿了廚房、睡房、閣樓,甚至在我的駕駛座上。我蹦地跳起,沖入嬰兒房,緊緊抱著明明、小二,怕他們要被白老鼠吃掉了。孩子“哇”的哭了。


    轉身來,見趙眉單單薄薄地赤足站在房門口,睡袍縐而陳舊,淒淒涼涼的雙手交纏在胸口,道:“陳路遠,讓我們迴香港吧。”


    我們結果搬到了舊金山,在灣區找到了舊房子,我開一輛吵得不可理喻的舊福特,我又在一間建築師樓找到一份繪圖員的工作。


    孩子仍然非常瘦弱而且敏感,喜歡哭泣。一夜明明又整夜哭泣,但我已經累極,而且開始習慣,轉身也就唿唿大睡。突然醒來,感到有藍光,原來是舊金山盛夏的無聲閃電。屋子裏異常的黑暗與靜寂。不大聽到孩子的哭泣,我像灰姑娘一樣又驚又喜,在陌生的美麗靜默國度漫遊。趙眉在我這個靜默國度消失。我竟然就在一陣一陣的無聲閃電裏,無聲地笑了。


    我多麽渴望趙眉及孩子的消失。


    但我卻摸索起來,開了燈,到嬰兒房找孩子和趙眉。小二睡了,明明的床卻空空洞洞,留了淺淺的睡痕。我的心撲撲地跳動。


    終於在廚房找到趙眉。她沖我,微微地笑了,在喝一杯香濃的巧克力——我已經多時沒見過她的笑容。明明卻坐在地上,靠著煤氣爐,滿臉紫藍,嘴裏塞了一條香蕉。趙眉道:“她不會再哭了。”我大吃一驚,立刻抱起明明,挖出了香蕉,再電召救護車。明明還有唿吸,隻是十分微弱,我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臉,一時急痛攻心,差點流了淚。趙眉隻是靜靜喝著巧克力,有天真安樂的神情。我站在這麽一個藍光閃動的公寓廚房,空氣瀰漫巧克力香氣,身旁有勤勞的妻,天使女兒,而我又是個幸而能逃離香港的中產階級——救護員快要到來。我感到了幸福生活的諷刺,再一次,對著趙眉,失神地笑了起來。


    小孩很快複原,隻是父母要看心理醫生,明明和小二都交給了託兒護士,蠶蝕我們有限的積蓄。


    情況再次地穩定下來。隻是夜來我會做殺死趙眉的夢,醒來一身冷汗,緊緊地擁著她,叫她“寶貝”,說愛她,為她受的委屈道歉,和她做愛。


    趙眉又將明明和小二接迴家來,好省點錢。她又幹迴她的本行,周未做替工看護。我做著極其無聊的繪圖工作,老像一個永不升級的一年級建築學生。明明自從咽了香蕉後,忽然不再哭泣,隻是十分憂愁,眨著大眼睛。一次我們在明明用的小廁盆發現了血。她隻是咬著唇,不哭泣也不動容。一看她,下體發炎得又紅又腫。


    我忽然知道,我們隻因為自己的輕弱,毀了她。


    平靜而提心弔膽的,總有什麽不幸的事情要發生似的,我們還是在舊金山安頓下來,入了冬。


    秋冬之間不過是幾天的事情,晚來早黑,家裏沒亮燈。明明在半暗的玩具房間搖木馬。小二在嬰兒床睡得正甜。趙眉不在。


    我獨自在客廳喝一罐啤酒,坐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醒來天也全黑。趙眉仍然沒有聲息。車子還在,她沒有開車。打開衣櫃,看出她沒有穿大衣。我隱約嗅到不幸的腥膻氣息,夢也似的,浮現了她坐在沙發前看電視,額角緩緩地流著腦漿的形象來。明明伏在書桌上,後腦開了血的星花——我發狂地抱起明明,搖她:“媽媽呢?媽媽呢?”她隻是一味地搖頭。


    趙眉是否真的離開我遠去?我不禁一下一下地親著明明——多麽像趙眉。明明嚇驚了,隻是別過臉去。


    我在寂靜的林蔭大道叫趙眉的名字。鄰居亮了燈,探頭出來,關上窗。


    在街頭韓國男子金先生的家前碰到他開車迴家。他停下來,道:“我見到你太太。在小公園,獨自坐著呢。”


    我在一株枯透的楓樹下找到她,坐在雪白的木椅上。她的臉孔微焦而紫白,沒穿大衣,隻圍了一條紫紅大圍巾。我靜靜在她身旁坐下,明明一掙,便在糙地上玩去了。


    這夜寒冷而有星。


    “你喜歡這裏的生活嗎?”良久,趙眉方說。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與香港相比呢?”


    “在香港,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也沒時間想。”


    忽然有流星。


    “你記得港大化學大樓外的糙坪?那時我們總在那裏想,什麽時候才有一個我們的家庭,點著燈,像星星。”


    “唔。”


    我記得的趙眉,頭上總戴一頂秀氣的學護帽,時常默念護士的座右銘:“溫柔、愛、關懷。”


    “我時常渴望有長久安定的生活。我的要求原來很簡單。”


    而我期望香港的摩天大樓如人類文明,一直通往天堂。我以為我的建築是巴比塔。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那時候,我們還年輕。


    趙眉輕輕地靠著我的肩。年來搬了三次家,生了兩個孩子,她已經非常瘦弱而鬆浮,身體像一個泄氣皮球。


    “我們迴香港去,好不好?”


    我愛我的家人,所以為他們做決定。


    我在西貢找到了一間幽僻的房子,園子裏有喪氣的芒果樹,隔壁有一雙小醜般,成天嘻哈大笑的夫婦。我們搬進後孩子學會了喜歡月亮,趙眉深夜喜歡看電視,我喜歡音樂,及其中的沉默。


    那必然是個月色明藍的艷麗晚上。家裏每人都寧靜安好。明明在畫畫,小四在玩玩具熊。小二和小遠已經上床,趙眉在看電視。而我在昕巴赫無伴奏組曲的來由始末——再抽象的事物都有其內在的邏輯,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器具是刀與鐵枝。


    原來人可以有這樣多的血。趙眉根本認不出那是我,死前還在叫“打劫”。明明的畫染滿了紅色,小四還小,不明白,以為我在玩遊戲,還叫我“爹地”。小二在睡夢中根本沒有醒過來,而小遠,淺淺地醒來,瞬即陷入長久沉寂的黑暗無意識之中。


    最後的是大白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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