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祝八方通了個電話。他在家裏休息,因為漁汛已經過去,捕不到魚……”


    “他不想出海?”我失望極了。


    “要出海也可以,他帶你到近海捕魚,你出一百元的油錢。”


    下午,我和阿堅搭上了一趟去金平的船。這是一艘木船,船艙是露天的,又大又深,兩側的船舷有兩米高。我們站在船艙裏,隻能看見頭頂的天空和桅杆。


    木船在海上突突地行駛了十分鍾,靠了岸。我和阿堅下了船,沿著碼頭走。弧形的碼頭建在山坡下,又狹又長,像一彎新月。碼頭的左側就是嵊泗中心漁港,蕩漾著細碎的波浪,此刻泊滿了來此避風的各地漁輪,有好幾千艘,密密麻麻的桅杆把對岸的菜園鎮都遮住了。正值退潮,靠近碼頭,二十多艘漁船陷在淤泥裏。碼頭上堆滿了捕蟹用的漁網和竹竿,山坡下建著一排簡陋的房子,水泥台階上,坐著許多頭發蓬亂的漁民,衣服穿得很少,露著黑黝黝的脖頸,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走過。我們沿著碼頭步行了兩百多米,然後向右拐進一條小巷。


    小巷狹窄而潮濕,有著低緩的坡度。兩側的房子都很低矮,修築在山坡上,大概正逢鄉人大選舉,房子的牆上貼滿了醒目的紅色標語。兩個拖著鼻涕的小女孩扛著一籃垃圾走下來,與我們擦肩而過。路邊有一家“溫州發廊”,響著從收錄機裏傳出的流行歌曲。


    小巷拐了個彎,然後是幾級台階。我們拾級而上。路的左側有一間小屋,裏麵擺著大米、白菜、黃瓜和冰凍的梅魚。攤主們都雙手交叉插在袖子裏,站在道路另一側的空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注視著過路的行人。金平廣播電視站就在他們身後那座破舊的建築物裏。


    廣播電視站錢站長在辦公室裏等候我們。他是一位黝黑的中年男子,眼睛凹陷,顴骨外突,他的身上一定具備共產黨基層幹部所應該具備的一切。辦公室小而暗,裝修得像某戶人家的客廳,地磚又滑又潔淨,牆紙是新糊的,角落裏擺著打開的電視機,辦公桌是那種漆得很亮的八方餐桌。辦公室裏邊是錢站長的臥室。再裏邊是衛生間,散發著淡淡的抽水馬桶的氣味。


    “你們一定要找祝八方?”錢站長說。


    “他家四兄弟都是漁民,”阿堅說。


    “可是有先進的漁民,也有後進的漁民啊。”錢站長說。他以為我們是來宣傳先進的。


    “不要緊的。”我笑著說。


    錢站長領著我們,從廣播電視站裏出來。我們踩著石級,翻上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崗。祝八方家的房子就在前麵不遠處的那道山坡上。我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走,不久就來到那座房子前。房門敞開著。


    祝八方在別人家裏搓麻將,聽見我們的叫喊,就像一頭豹子似的衝過來。他年紀很輕,身材不高,但是顯得精幹;頭發留得很短,黑黝黝的臉上長著一顆痣,這使他看起來有些兇狠,但他的眼睛很友好,閃爍著孩子氣。


    他給我們每人倒了杯水,然後坐在對麵,絞著手。


    “天氣不好,出不了海。你先住下來,等風浪小了,我再帶你出去。”八方對我說。他有些靦腆,像姑娘家。


    八方已經在家裏休息了一個多月。每天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也早。吃過早飯,他就去碼頭閑逛,打撲克,在屋簷下曬太陽,與本地的或外地的漁民聊天,一直到中午才迴家。妻子燒好飯等他。


    八方十六歲的時候,母親過世了。初中一畢業,他就跟父親出海捕魚。風很大,掀起了一層層無窮無盡的海浪。船駛在洶湧的波濤裏,在他看來幾乎要沉了。他“醉”得厲害,像魚一樣直挺挺地躺在船甲板上,一邊吐著泡沫,一邊睜著眼看父親。他從此不想出海,在家裏待了大半年後在一家水產公司裏謀了個收購冰鮮的差使。父親瞧著不舒服,每天給他臉色看。


    “你沒出息。”父親說。


    八方有三個哥哥,老大可方在一家個體冷凍廠裏工作,老二多方在舟山水產聯合公司當經理,老三偉方和他合夥捕魚,是他們這艘四十馬力木帆船的老大。八方是老四,和父親祝阿亮住在一起。父親今年六十六歲,駕著一艘小帆船,在金平與菜園之間來迴擺渡,賺點小錢買老酒。八方今年二十八歲,結婚時二十四歲,妻子原是鄉文化站的辦事員,後來文化站倒了,她迴了家。


    “今年你能賺多少?”我問他。


    “不知道。八、九月份捕了兩千斤海蜇,還沒賣出去——去年海蜇每斤能賣十二元,今年跌到了六元。”


    “那你就不賣了嗎?”


    “我用鹽和明礬把它醃著,等價格好起來。”


    “要是好不起來呢?”


    “那就沒辦法啦。”


    他帶我們參觀了他家的房子。中間是飯廳,鋪著地磚,正中擺著一張小方桌,上麵有幾口碗,盛著魚幹和吃剩的蔬菜。右側的房間是他父親的臥室,床腳堆滿了幾百隻空酒瓶。左側的房間是倉庫,門口放著二十隻一米高的白色圓桶。他揭開蓋子,讓我們看桶裏醃製的海蜇。倉庫裏還堆著許多漁網,像小山一樣高。漁網有四五種,每種都用來捕不同的魚。牆上有個壁龕,敬著一尊笑容可掬的海神。二樓是他和妻子的臥室,鋪著塑料地毯。陽台上曬著魚幹和漁網,站在這裏可以眺望整個漁港。


    夜幕降臨了,對岸的菜園鎮亮起了燈火。海上的漁船連成了一片,像一個龐大的村鎮漸漸隱進夜色裏。我和阿堅起身告辭。


    “現在就走?”八方有點意外,他以為我要住下來。


    “不行啊,朋友在菜園等我們。”阿堅說。


    “那就吃了晚飯再走嗎。”


    八方把我們送到碼頭。碼頭上黑乎乎的。去菜園的班船已經沒有了。八方說:“我送你們過去。”


    八方朝海上招了招手,一艘木帆船朝我們靠過來,船上有位老漢。八方說:“他是我老爸。”


    我們跳上小船。老漢跳上岸,八方發動了馬達。小船突突地響起來。


    八方的漁船就停泊在附近。我提議到他的船上去看看。八方把小船靠過去。我們爬上那艘舊木船。船不大,有個像匣子一樣小的船艙,裏麵黑洞洞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隻陶瓷碗,一張攤著的蓆子。這是八方出海捕魚時睡覺、吃飯的地方。艙門很小,要匍匐著才能爬進去,人在裏麵也隻能貓著腰或者躺著。


    八方往海裏撒了一泡小便。我們跳迴到小船。月亮鑽出雲層,把那一身的寒光抖落在海麵上。小帆船迎著海風向對岸駛去。八方站在船尾,舵把夾在兩腿之間。他逆著海風朝我大聲說:


    “夏天你再過來,我帶你捕魚去!”


    “我一定來,我會選個風平浪靜的日子。”我說。


    夜色中,八方的目光有點迷離。


    “金平島上連舞廳都沒有,要跳舞必須去菜園。老婆也不許我去。在金平,我很寂寞。”


    “我很寂寞”,這句話文縐縐的,現在卻出自祝八方之口,它非常清晰地傳進了我的耳朵。我被海風嗆了一口,開始費力地咳嗽,眼淚都出來了。我看見海風把八方的短發吹得像栗刺一樣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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