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史》敘述到,為說服丈夫配合她的計劃,她對赤列都說:“如果你活著,每個方向、每個推車裏都有少女等著你。你能找到另一位女人做你的新娘,你可以將再娶的婦人稱為訶額侖來代替我。”訶額侖迅速地脫下身上的衫兒,並敦促她新婚的丈夫“快速逃離”。她將衫兒拋到他臉上作為分別的表示,並說:“隨身帶著這個,無論走到哪,你都可以聞到我的氣味。”


    氣味在草原文化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在其他文化環境中,人們見麵或分別的時候可能是擁抱或親吻;而草原遊牧民則是用一種很像是在親吻麵頰的方式——彼此用鼻子吸氣。這種相互吸氣的方式,在不同的層麵上帶有不同的深重情感意味:從父母與孩子間的互相聞氣,到愛人間的情慾聞氣,這是不同的。每個人的氣息和獨特的體味,被認為是構成了人的心靈的一部分。通過將衫兒拋到丈夫身上的方式,訶額侖將她飽含深情的所餘之愛獻給了赤列都。


    自那天之後,等待訶額侖的將是曆經波折的漫漫人生之路,而且她已註定不能再見到她的初戀丈夫。在抽身逃離綁架者的時候,赤列都抓起臉上的衫兒,亦步亦趨,無數次迴首張望訶額侖。他的黑色長辮像是鞭子一樣,來迴地抽打在他的雙肩與胸膛之間。眼看著丈夫跨過關口,永遠地消失在她眼前時,訶額侖發泄了積鬱在心底的所有感情。根據《秘史》記載,她仰天撕吼,以至於“攪動了斡難河水”,而且“震動了林間山穀”。


    搶奪她的人——這位註定要成為她新丈夫的男人,就是也速該,他屬於一個弱小而且不重要的群體,這一群體後來就是以蒙古而聞名的。但在此時,他隻不過是孛兒隻斤氏族的成員,而此時的孛兒隻斤氏族依附於勢力強大的泰亦赤兀惕部落。令訶額侖頭痛的不是也速該的地位,而是他已有一妻妾,名叫莎歇嬌(sochigel),並已育一子。訶額侖將不得不在家族內為爭奪她的地位而努力。有穹頂帳篷的住宅是用毛氈環繞,紮在格式框架上構成的,如果幸運的話,兩位婦人大概會生活在各自的帳篷內,但即使不在同一個帳篷內,她們仍將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訶額侖是在廣闊的草原上長大的,那裏一望無垠。夏季,成群的馬匹、奶牛、綿羊和山羊在那裏吃草並且長膘。她習慣於草原生活提供的豐盛肉食和奶製品。與此不同的是,她新丈夫所屬的小部落卻生活在遊牧世界的北部邊緣地帶,在那裏,草原迫近森林地帶,沒有足夠的草場可供餵養畜群。現在,她不得不麵對粗糙的獵戶食物:旱獺、老鼠、鳥、魚,或偶爾吃上鹿肉或羚羊肉。蒙古人聲稱,草原部落中沒有古老光輝的曆史。他們被當作是食腐動物,與狼一起競爭,去抓捕小動物,而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從草原牧民那裏偷盜動物和劫掠婦女。訶額侖僅僅被當作稍優於被捕獲的奴婢來對待。


    根據一項常被反覆提及的記述,訶額侖的第一個孩子掙紮著來到這個世界,右手手指裏緊緊地握著某種神秘而又富有某種徵兆的東西。年輕的母親輕輕地但是焦慮地逐個地扳開他的手指,發現了一塊大的、與指關節骨一般大小的黑色凝血。在他母親溫暖的子宮內,這個孩子就已緊握著一塊凝血,並且帶著它從那個世界來到這個世界。一個涉事不深、沒有文化的而且又非常孤獨的年輕姑娘,她怎能理解兒子手上這個奇怪的標記呢?八個多世紀之後,我們仍在設法迴答的,正是她當日所要問的那些問題。這塊凝血象徵一種預言或是一個咒語?它預示著好運還是不幸?她該引以為豪還是該驚慌失措?該滿懷希望還是該心憂如焚?


    在十二世紀,許多具有遊牧民特徵的部落和氏族生活在草原上,它們遊移不定地結合在一起。在所有的草原部落中,與蒙古人親緣關係最近的是東部的塔塔兒人、契丹人和更東的滿人,以及西部的中亞突厥部落。這三個民族與西伯利亞的某些部落,共有一種相同的文化和語言傳統。位於塔塔兒和突厥部落之間的蒙古人常常被外人混淆,他們有時被稱為藍突厥,有時被稱為黑塔塔兒。作為說阿爾泰語的人,則因阿爾泰山脈位於蒙古西部而得名,他們的語言和朝鮮語、日本語相比,具有較遠的相似性,但與漢語或亞洲的其他有關語言,則毫不相關。


    盡管突厥部落和塔塔兒聯合成了幾個部落聯盟,但蒙古人卻被分成很多小的、各自由一位領袖或可汗領導的群體,並且鬆散地建立在血族紐帶上。蒙古人自稱,他們與突厥和塔塔兒群體的身份截然不同。他們一直以來都堅持認為其直係祖先是匈人,三世紀時,他們在蒙古高原建立了第一個帝國。“匈”在蒙古語中的意思是指人類,他們稱匈人的祖先為匈奴,是太陽的子民。四至五世紀時,匈從蒙古高原向外擴張,征服了很多國家,從印度直到羅馬。但他們無法在許多不同部落間維持聯繫,很快便被他們所征服的文化所同化。


    在掠得訶額侖之後不久,也速該發動了對塔塔兒人的戰爭,並殺死塔塔兒的一個名叫帖木真兀格的首領。兒子剛出生不久,他返迴營地,並給這個男孩取名為鐵木真。因為草原民眾認為人一生隻有一個名字,這一名字的選擇包含有多層次的象徵意義;這一名字賦予這個孩子以個性、命運和定數。取名“鐵木真”也許強調了蒙古人和塔塔兒人之間持續不斷的仇恨,但很多學術的和虛構的討論,都圍繞著“鐵木真”之名的準確含義,以及他父親要通過這樣的取名賦予兒子什麽而展開爭論。最好的暗示來自於也速該給他其他幾個孩子取名的實際,這些孩子的名字有一個共同的詞根。鐵木真之後,在訶額侖隨後相繼出生的四個孩子中,最小的兒子名為帖木格,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取名為帖木侖。這三個名字似乎都有一個共同的動詞根源“帖木勒(temul)”——該詞根出現在幾個蒙古語詞彙中,意指向前沖、被鼓舞、有創造性的思想,甚至指帶有幻想的飛躍。正如一個蒙古學者向我解釋的,該詞最好的解釋便是“正在縱情奔跑的馬的眼神裏,根本沒有駕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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