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兩次訪梅,均有文記載其事。在1961年梅先生逝世和逝世周年紀念時,也都寫了紀念文章。為同一個人寫了4篇,這在爸爸的文字生涯中是很難得的事。


    弟子胡治均


    胡治均先生是浙江鎮海人,出生於1921年。因家境貧寒,隻讀到小學五年級就來上海“學生意”(即當學徒)。他在讀小學時就看到我爸爸的《護生畫集》,深受感動。後來又讀了《子愷漫畫》、《緣緣堂隨筆》等書,成了忠實讀者和私淑弟子。他一直盼望能見到慕名已久的作者。


    1947年春,他在上海覺林素菜館對著牆上掛的爸爸的畫看得出神,一位素不相識的覺林職工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聊了起來。知道他熱愛豐畫,表示願意引薦去見作者本人。不久,爸爸帶著我從杭州來上海,那位職工和爸爸約定了時間,便讓胡先生到我們下榻的振華旅館見麵。爸爸十分熱情地接待他,並約他以後到上海時每次都來振華旅館相會。


    就在這一年冬天,胡先生寫信到杭州,請求爸爸收他為弟子。12月12日他收到爸爸覆信,大意說:


    仁弟讀書不多,為人忠厚,而好文愛學,頗有慧根。仆忝長一日,願為師弟之交。


    爸爸還托開明書店、萬葉書店寄給他好幾本自己的著作,還送他一幅四尺中堂《雙鬆圖》,題的是“門前雙鬆,終歲青蔥,不識衰榮。”跋曰:


    此畫作於重慶,因愛雙鬆之姿,收為緣緣堂自藏,今贈與新相知治均仁弟作永念。


    可惜此大畫及接受他拜師的信均毀於“文革”,令胡先生十分痛心。


    胡先生認識了我爸爸後,曾提出要學畫,爸爸卻迴答他說:“學畫要有天才,當上畫家能有幾人,想要用畫畫掙飯吃,更不容易。”又說:“隻要人品正,行為正,不會作詩亦有詩,不會作畫亦有美。”


    胡先生出於愛好,便私下偷偷臨摹。


    1948年爸爸帶我和寶姐一起來上海,胡先生請我們到他那簡陋的三層閣家裏去吃飯。我們登上一節扶梯,轉彎處總有一隻煤球爐子。我們十分艱難地從一個個爐子旁經過,才進入他家狹小的三層閣內。


    爸爸應約寄給報刊的畫,都關照用畢退迴原稿,把原搞送給胡先生。如此積累下來,有300幅之多。胡先生原是上海供電局的幹部,隻因在“反右”時差點被劃成“右派”,便降職擔任抄火表的工作。“文革”中自然躲不過批鬥抄家,300幅畫絕大部分都損失了。1969年春,他的“問題”審查結束,便來看望尚未“解放”的爸爸。他失聲痛哭地訴說畫幅受損失的事。爸爸安慰他說:


    “不要難過。這樣的大劫大難,誰有本事逃得過!隻要人不死,就是大幸。……老舍被他們逼死了,你聽說嗎?死了就完了!我們不能去死。我不死,還有手,我會給你再畫的。”


    從此,每次胡先生來,爸爸總有畫送給他,從不間斷。畫越積越多。到1971年秋,爸爸題“敝帚自珍”文字一頁,作為這一批畫的總稱。其中有語曰:


    ……交愛我者藏之。今生畫緣盡於此矣。


    《敝帚自珍》共畫4套。3套都是給家屬,一套給弟子胡治均。


    爸爸去世後,1981年7月1日,胡先生為祝賀黨誕生60周年,在《解放日報》上發表了他自己所作《獻壽圖》一幅,儼然是豐畫的風格。


    1982年我受浙江人民出版社之約寫《豐子愷傳》(次年2月出版)。為了集思廣益,我請寶姐、先姐、元草哥以及潘文彥、胡治均二位先生一同參加撰寫。胡先生當時交給我《振華旅館》一文供我編入傳記中。如今我再讀此文,發現其中有一段寫爸爸的內容,我竟已忘了個幹淨。今抄錄如下與讀者共享:


    1947年舊曆9月是豐子愷先生的老師———弘一法師逝世5周年,也是豐先生的另一位老師夏丏尊先生逝世一年多的時候。就在這年春,豐先生趁在滬機會,與開明書店的幾位老友,發起為兩位前輩舉辦紀念會。他們決定在今年秋涼,假上海玉佛寺的一個廳堂,展出兩位老人的遺墨、遺作和遺物,以誌追悼。確定之後,豐先生在迴杭州之前與我相約,秋涼之後,再在這個振華旅館相會。


    秋涼,紀念會如期開了,但是豐子愷先生未能參加。這是因為這年舊曆九月二十六日,恰巧是豐先生自己50誕辰。他寫信告訴我,略謂:杭州親友,借了裏西湖的新新旅館,一定要為他祝壽。他無法推辭。信中說:“其實五十非壽,六十方稱下壽……然親友盛意難拂,藉此以敘舊耳。”他信中還告訴我,他收藏的遺物、紀念品,已派專人送到上海開明書店。紀念之事,全拜託葉聖陶先生主持了,並介紹我去見葉聖陶先生。


    葉聖陶先生等開明書店同人,聞知豐先生50壽辰,同時在上海也發起一個為豐氏賀壽活動。這個活動可說是簡單樸素,又是風雅別致。朋友中有作詩的,有填詞的,也有隨便說幾句恰如其分的祝詞,各人把自己的作品,親筆寫在一本裝裱精緻的冊頁摺子上。寫齊之後寄給在杭州的豐子愷先生。這份禮物確也別出心裁,是一件可貴的紀念物。我見過這本摺子,並抄錄了幾則,記得:


    葉聖陶的賀詩:


    何以為君壽,吟詩博上娛。聲名周海內,嘯傲對西湖。


    崇佛情非佞,愛人德不孤。巴山懷昔醉,此樂欲重圖。


    鄭振鐸寫道:


    我國畫家專長多,子愷以菩薩心作覺世畫,五十之年固事業之方始也。


    傅彬然題曰:


    以藝術手腕,顯菩薩心腸。


    周振甫的七絕:


    百年事業今方半,已使兒童識姓名。小品法傳重海外,悠然風度仰淵明。


    此外,還有周予同、章錫琛、徐調孚等諸友,都有詩文為賀。老友們的賀詩,恰如其分地為子愷翁作了寫照。


    在台灣56天


    開明書店的負責人章雪村(錫琛)先生要去台灣看看開明的台灣分店,約爸爸同去。那年暑假,我正好從藝專畢業,章先生也是帶家屬同行的,於是爸爸就帶了我於1948年9月8日離開杭州,是爸爸的好友《浙贛路訊報》編輯部副主任舒國華先生的小汽車送我們上火車站的。那時,大陸政治日漸腐敗:橫徵暴斂,貪汙舞弊,通貨膨脹,民不聊生。家裏幾乎每天都要為開門七件事費盡心機。家裏人多事雜,不勝煩惱。爸爸倒有意去看看剛收複不久的寶島台灣,是否宜於安家。當然還打算在台灣開個畫展,以補貼天天漲價的昂貴的油鹽柴米的開支。我們在上海會合了章先生一家。


    此次台灣之行,後來曾被人誤解以為他怕解放才“逃”到台灣去,真是無稽之談。


    爸爸筆下曾畫了那麽多同情勞動人民的畫,怎麽會怕解放軍來解放勞動人民呢!再說,那時離解放還有一年,爸爸在政治上哪有這種敏感。他在抗戰時期十分關心時事,經常看報;太平時期我看他沉湎在藝術中,不那麽過問政治,甚至不大看報了。爸爸去台灣的緣由,就是上麵所說的,想換個環境。可是到了台灣以後發現台灣沒有他喜歡喝的黃酒,隻有米酒、紅露酒,他喝不慣。酒是他的命根子,於是就離開了台灣。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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