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娘那遇事就要擔憂的性格似乎是天生的,到老了更甚。軟姐大學畢業在杭州工作,她母女就離開舅家,在杭州獨立生活。那時我去杭州住在她們家,每天早晨軟姐騎自行車去上班時,滿娘必諄諄囑咐:


    “軟軟,小心點啊!寧可小心點啊!”


    傍晚必倚閭而望。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護生畫集》


    《護生畫集》是爸爸一生最重要的作品。


    1927年爸爸和滿娘在上海江灣立達學園永義裏宿舍皈依弘一法師後,於1928年開始與弘一法師合作《護生畫集》(初集),字畫各50幅。法師寫字,爸爸作畫。一麵字,一麵畫。1929年2月由上海開明書店、佛學書局等出版贈閱。時值法師50歲整壽,爸爸謹以此畫冊恭祝。


    抗戰時期,我家避寇居廣西宜山,時值法師60整壽,爸爸又與駐錫福建泉州的弘公合作《護生畫續集》。弘公寫60幅字,爸爸畫60幅畫,於1940年由上海開明書店、佛學書局、大法輪書局等出版發行。


    其間,法師從泉州來信說:


    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於此圓滿。


    我現在迴想起來,弘公要爸爸為他祝百歲壽,其真正含義絕非在於祝壽。因為作為法師,一般是不做壽的。弘公顯然已看到了護生畫對於世道人心的莫大作用。他要這位善畫的弟子完成這一偉大工程,是要藉此拯救世人的心靈。你想,日寇如此狂暴侵略我國,屠殺無辜百姓,法師焉能無動於衷!


    爸爸收到這封信後,十分惶恐。自己流亡逃命,生死未卜。即使太平盛世,到法師100歲時,自己應是82歲了,豈敢盼望如此長壽!但師命焉敢不從,便覆信說:


    世壽所許,定當尊囑。


    有人誤以為佛教就是迷信,或者信佛就是靠佛圖利。因此在得知緣緣堂被毀的消息後嘆息“佛無靈”。爸爸寫了一篇《佛無靈》的文章來反駁。他在該文中說:


    他們的吃素念佛,全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錢去求利。……信佛為求人生幸福,我絕不反對。但是,隻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顧他人,我瞧他不起。……這完全是同佛做買賣,靠佛圖利,吃佛飯。我也來同佛做買賣吧。但我的生意經和他們不同:我以為我這次買賣並不蝕本,且大得其利,佛畢竟是有靈的。人生求利益,謀幸福,無非為了要活,為了“生”。但我們還要求比“生”更貴重的一種東西,就是古人所謂“所欲有甚於生者”。這東西是什麽?平日難於說定,現在很容易說出,就是“不做亡國奴”,就是“抗敵救國”。與其不得這東西而生,寧願得這東西而死。因為這東西比“生”更為貴重。現在佛已經把這宗最貴重的貨物交給我了。我這買賣豈非大得其利?……佛畢竟是有靈的。……畢竟,對佛是不可做買賣的。


    爸爸在漢口時,有人告訴他說:


    曹聚仁說你的《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


    據資料,曹聚仁先生早在1933年就在報刊上批評“《護生畫集》……十分荒唐”。那時爸爸沒有理會。這迴在抗戰中說這話,爸爸十分反感。他在《勞者自歌·則勿毀之矣》短文中說:


    《護生畫集》之旨,是勸人愛惜生命,戒除殘殺,由此而長養仁愛,鼓吹和平。惜生是手段,養生是目的。故序文(吟按:指護生畫第三集的序)中說“護生”就是“護心”。頑童一腳踏死數百螞蟻,我勸他不要。並非愛惜螞蟻,或者想供養螞蟻,隻恐這一點殘忍之心擴而充之,將來會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去虐殺無辜的平民。故讀《護生畫集》,須體會其“理”,不可執著其“事”。說者大約以為我們現在抗戰,正要鼓勵殺敵;倘主張護生,就變成不抵抗,所以說該書可以燒毀。這全是不明白護生之旨及抗戰之意的緣故。我們不是侵略者,是“抗戰”,為人道而抗戰,為正義而抗戰,為和平而抗戰,我們是以殺止殺,以仁克暴。


    《護生畫集》一書,以前被斥為“迷信”,一直作為佛教書籍印作贈送用。如今竟大受歡迎。上海人民出版社也印製了此畫冊。


    從長沙到桂林


    5月間,爸爸接到剛剛創辦起來的桂林師範學校唐現之校長來信邀請前往任教。又接桂林教育當局來信,聘他去“廣西全省中學藝術教師暑期訓練班”教藝術課。兩者時間並不衝突。爸爸素聞廣西有“模範省”之稱,樂願前往。他在《未來的國民———新枚》一文中說:


    在這禽獸逼人的時候,桂人不忘人間和平幸福之母的藝術,特為開班訓練,這實在是泱泱大國的風度,也是最後勝利之朕兆,假使他們不來聘請我,我也想學毛遂自薦呢。


    爸爸約了好友張梓生一家四五人,合包了一輛大汽車去桂林,車資270元。於1938年6月23日出發。沒想到這一路上汽車顛簸得厲害。行李好像會走路的,從車尾走到了車中央。小孩嚼了舌頭,有人嘔吐了。我倒沒事。我哪裏知道爸爸正擔心著兩件大事:外婆和媽媽是否安全。


    外婆一生從未坐過長途車,更別說如此顛簸的車。況且她最近一小時要小便一兩次。現在我們都知道那是一種病,服藥就能改善。可那是70年前在逃難的路上啊!唯一的辦法隻能在外婆麵前放一隻馬桶。汽車開行時,桶裏的小便顛簸震蕩,臭氣直熏她鼻子,爸爸真擔心她發痧。


    至於媽媽,好端端的,有什麽好擔心呢。誰又料到爸爸心中隱藏著一個隻有他和媽媽才知道的秘密:媽媽懷孕已4個月!這是最容易流產的時期,汽車如此顛簸,爸爸怎能不提心弔膽。萬一出了什麽事,爸爸必須在中途留下,那龐大的逃難集團群龍無首,怎麽辦芽選


    在衡陽停車吃中飯,大多數人不想吃。晚上7點,車到零陵,住進了一個小客棧,形似牢房。但因坐了一天長途車,不堪疲勞,大家趕緊進屋休息。爸爸卻忙著巡視各個房間。他看見外婆端坐在竹凳上搖扇子,媽媽不在房裏,正拿了個電筒走來走去找手錶(後來在草地上找到了)。爸爸這才放下了兩塊大石頭。


    爸爸心中有大石頭的事,終於在零陵宣布了。我們知道將有一個弟弟或妹妹,都很興奮。爸爸就和大家商量預先給孩子取名的事。想起在漢口看見大樹被斬伐後春來怒抽條的蓬勃氣象,爸爸打算給孩子取名“新條”。


    “條字不好聽!改成條枚的枚字怎麽樣?”寶姐說。


    “好,好!就叫新枚吧!”爸爸贊成。


    還沒出生的孩子已經有了名字。可是當我今天寫這件事的時候,新枚已從人間消逝了!人生無常如此!


    傷心的事暫且擱在一旁吧。且說爸爸每到一個地方,總會說出些典故。在長沙時,他提到屈原和賈誼;到了零陵,他又說,零陵就是柳子厚所描寫過的永州。爸爸這話是講給我兄姐們聽的。不過我也能聽懂一點。在萍鄉,滿娘教我讀《古文觀止》時,曾教過王勃的《藤王閣序》,所以我也知道“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旨”這句話;後來爸爸教我讀過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所以我一聽這裏就是永州,便想到“永州之野產異蛇”,原來我們是在“產異蛇”的地方宿了一夜。那種蛇碰到草木,草木盡死,別說咬人了。如今永州想必已是高屋林立,旅館也不再是牢房了。不知那種能治病的“異蛇”還常出沒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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