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飯情況就不同:我們住的第三 招待所離開正街有三四裏路,四周毫無供給,吃飯勢必包在招待所裏。價錢很便宜,飯菜也 很豐富。隻是聽憑配給,不能點菜,而且吃飯時間限定。原來這不是菜館,是一個膳堂,仿 佛學校的飯廳。我有四十年不過飯廳生活了,頗有返老還童之感。跑三四裏路,正街上有一 所菜館。然而這菜館也限定時間,而且供應量有限,若非趁早買票,難免枵腹遊山。我們在 輪船裏的時候,吃飯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鍾,必須預先買票。膳廳裏寫明請勿喝酒。 有一個乘客說:“吃飯是一件任務。”我想:輪船裏地方小,人多,倒也難怪;山上遊覽之 區,飲食一定便當。豈知山上的菜館不見得比輪船裏好些。我很希望下年這種辦法加以改 善。為什麽呢,這到底是遊覽之區!並不是學校或學習班!人們長年勞動,難得遊山玩水, 遊興好的時候難免把吃飯延遲些,跑得肚飢的時候難免想吃些點心。名勝之區的飲食供應倘 能滿足遊客的願望,使大家能夠暢遊,豈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廬山給我的總是好感,在飲 食方麵也有好感:青島啤酒開瓶的時候,白沫四散噴射,飛濺到幾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 一向喝光明啤酒,原來青島啤酒氣足得多。迴家趕快去買青島啤酒,豈知開出來同光明啤酒 一樣,並無白沫飛濺。啊,原來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氣壓的關係!廬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作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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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山鬆


    沒有到過黃山之前,常常聽人說黃山的鬆樹有特色。特色是什麽呢?聽別人描摹,總不 得要領。所謂“黃山鬆”,一向在我腦際留下一個模糊的概念而已。這次我親自上黃山,親 眼看到黃山鬆,這概念方才明確起來。據我所看到的,黃山鬆有三種特色:


    第一,黃山的鬆樹大都生在石上。雖然也有生在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數是長在石山 上的。我的黃山詩中有一句:“蒼鬆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詩中的話;散文地說,該是石 罅生,或石縫生。石頭如果是囫圇的,上麵總長不出鬆樹來;一定有一條縫,鬆樹才能紮根 在石縫裏。石縫裏有沒有養料呢?我覺得很奇怪。生物學家一定有科學的解說;我卻隻有臆 測:《本草綱目》裏有一種藥叫做“石髓”。李時珍說:“《列仙傳》言邛疏煮石髓。”可 知石頭也有養分。黃山的鬆樹也許是吃石髓而長大起來的吧?長得那麽蒼翠,那麽堅勁,那 麽窈窕,真是不可思議啊!更有不可思議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鬆樹,由於石頭崩裂,鬆 根一大半長在空中,象須蔓一般搖曳著。而這株鬆樹照樣長得鬱鬱蒼蒼,娉駘婷婷。這樣看 來,黃山的鬆樹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唿吸空氣,唿吸雨露和陽光,也會長大的。這真是一 種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啊!


    第二個特色,黃山鬆的枝條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極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樹 枝,絕大多數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條掛下去。然而柳條是軟弱的,地心吸力強迫它掛下去, 不是它自己發心向下掛的。黃山鬆的枝條挺秀堅勁,然而絕大多數象電線木上的橫木一般向 左右生,或者象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黃山鬆更有一種奇特的姿態:如果這株鬆樹長在懸崖 旁邊,一麵靠近岩壁,一麵向著空中,那麽它的枝條就全部向空中生長,靠岩壁的一麵一根 枝條也不生。這姿態就很奇特,好象一個很疏的木梳,又象學習的“習”字。顯然,它不肯 麵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傾向著陽光。


    第三個特色,黃山鬆的枝條具有異常強大的團結力。獅子林附近有一株鬆樹,叫做“團 結鬆”。五六根枝條從近根的地方生出來,密切地偎傍著向上生長,到了高處才向四麵分 散,長出鬆針來。因此這一束樹枝就變成了樹幹,形似希臘殿堂的一種柱子。我諦視這樹 幹,想像它們初生時的狀態:五六根枝條怎麽會合夥呢?大概它們知道團結就是力量,可以 抵抗高山上的風吹、雨打和雪壓,所以生成這個樣子。如今這株團結鬆已經長得很粗、很 高。我伸手摸摸它的樹幹,覺得象鐵鑄的一般。即使十二級颱風,漫天大雪,也動彈它不 了。更有團結力強得不可思議的鬆樹呢:從文殊院到光明頂的途中,有一株鬆樹,叫做“蒲 團鬆”。這株鬆樹長在山間的一小塊平坡上,前麵的砂土上築著石圍牆,足見這株樹是一向 被人重視的。樹幹不很高,不過一二丈,粗細不過合抱光景。上麵的枝條向四麵八方水平放 射,每根都伸得極長,足有樹幹的高度的兩倍。這就是說:全體象個“丁”字,但上麵一劃 的長度大約相當於下麵一直的長度的四倍。這一劃上麵長著叢密的鬆針,軟綿綿的好象一個 大蒲團,上麵可以坐四五個人。靠近山的一麵的枝條,梢頭略微向下。下麵正好有一個小 阜,和枝條的梢頭相距不過一二尺。人要坐這蒲團,可以走到這小阜上,攀著枝條,慢慢地 爬上去。陪我上山的嚮導告訴我:“上麵可以睡覺的,同沙發床一樣。”我不願坐轎,單請 一個嚮導和一個服務員陪伴著,步行上山,兩腿走得相當吃力了,很想爬到這蒲團上去睡一 覺。然而我們這一天要上光明頂,赴獅子林,前程遠大,不宜耽擱;隻得想像地在這蒲團上 坐坐,躺躺,就鼓起幹勁,向光明頂邁步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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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山印象


    看山,普通總是仰起頭來看的。然而黃山不同,常常要低下頭去看。因為黃山是群山, 登上一個高峰,就可俯瞰群山。這教人想起杜甫的詩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而精 神為之興奮,胸襟為之開朗。我在黃山盤桓了十多天,登過紫雲峰、立馬峰、天都峰、玉屏 峰、光明頂、獅子林、眉毛峰等山,常常爬到絕頂,有如蘇東坡遊赤壁的“履癴岩,披蒙 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


    在黃山中,不但要低頭看山,還要麵麵看山。因為方向一改變,山的樣子就不同,有時 竟完全兩樣。例如從玉屏峰望天都峰,看見旁邊一個峰頂上有一塊石頭很象一隻鬆鼠,正在 向天都峰跳過去的樣子。這景致就叫“鬆鼠跳天都”。然而爬到天都峰上望去,這鬆鼠卻變 成了一雙鞋子。又如手掌峰,從某角度望去竟象一個手掌,五根手指很分明。然而峰迴路 轉,這手掌就變成了一個拳頭。他如“羅漢拜觀音”、“仙人下棋”、“喜鵲登梅”、“夢 筆生花”、“鰲魚駝金龜”等景致,也都隨時改樣,變幻無定。如果我是個好事者,不難替 這些石山新造出幾十個名目來,讓導遊人增加些講解資料。然而我沒有這種雅興,卻聽到別 人新取了兩個很好的名目:有一次我們從西海門憑欄俯瞰,但見無數石山拔地而起,真象萬 笏朝天;其中有一個石山由許多方形石塊堆積起來,竟同玩具中的積木一樣,使人不相信是 天生的,而疑心是人工的。導遊人告訴我:有一個上海來的遊客,替這石山取個名目,叫做 “國際飯店”。我一看,果然很象上海南京路上的國際飯店。有人說這名目太俗氣,欠古 雅。我卻覺得有一種現實的美感,比古雅更美。又有一次,我們登光明頂,望見東海(這海 是指雲海)上有一個高峰,腰間有一個缺口,缺口裏有一塊石頭,很象一隻蹲著的青蛙。氣 象台裏有一個青年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自己替這景致取一個名目,叫做“青蛙跳東海”。 我一看,果然很象一隻青蛙將要跳到東海裏去的樣子。這名目取得很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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