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李先生文藝觀的自述,“先器識而後文藝”,“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 傳”,正是李先生的文藝觀。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師範任教時的學生,曾經在五年間受他的文藝教育,現在我 要迴憶往昔。李先生雖然是一個演話劇,畫油畫、彈鋼琴、作文、吟詩、填詞、寫字、刻圖 章的人,但在杭州師範的宿舍(即今貢院杭州一中)裏的案頭,常常放著一冊《人譜》(明 劉宗周著,書中列舉古來許多賢人的嘉言懿行,凡數百條),這書的封麵上,李先生親手寫 著“身體力行”四個字,每個字旁加一個紅圈,我每次到他房間裏去,總看見案頭的一角放 著這冊書。當時我年幼無知,心裏覺得奇怪,李先生專精西洋藝術,為什麽看這些陳貓古老 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後來李先生當了我們的級任教師,有一次叫我們幾個人到他房間裏 去談話,他翻開這冊《人譜》來指出一節給我們看。


    唐初,王(勃)、楊、廬、駱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許其貴顯,裴行儉見之,曰:士 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章,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見《人 譜》卷五,這一節是節錄《唐書·裴行儉傳》的)


    他紅著臉,吃著口(李先生是不善講話的),把“先器識而後文藝”的意義講解給我們 聽,並且說明這裏的“顯貴”和“享爵祿”不可呆板地解釋為做官,應該解釋道德高尚,人 格偉大的意思。“先器識而後文藝”,譯為現代話,大約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 習”,更具體地說:“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可見李先生平日致力於演 劇、繪畫、音樂、文學等文藝修養,同時更致力於“器識”修養。他認為一個文藝家倘沒有 “器識”,無論技術何等精通熟練,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誡人“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 文藝傳”。我那時正熱中於油畫和鋼琴技術,這一天聽了他這番話,心裏好比新開了一個明 窗,真是勝讀十年書。從此我對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後來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這冊《人譜》 連同別的書送給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緣緣堂中,直到抗戰時被炮火所毀。我避難入川,偶 在成都舊攤上看到一部《人譜》,我就買了,直到現在還保存在我的書架上,不過上麵沒有 加紅圈的“身體力行”四個字了。


    李先生因為有這樣的文藝觀,所以他富有愛國心,一向關心祖國。孫中山先生辛亥革命 成功的時候,李先生(那時已在杭州師範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滿江紅》,以誌慶喜: 皎皎崑崙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 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鹹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 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見《弘一大師年 譜》第三十九頁)


    李先生這樣熱烈地慶喜河山的光複,後來怎麽捨得拋棄這“一擔好河山”而遁入空門 呢?我想,這也仿佛是屈原為了楚王無道而憂國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靈山勝會”上和屈 原相見,我想一定拈花相視而笑。


    返迴


    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


    三月七日的《文匯報》上載著黃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我讀 了之後,也想“也來談談”。今年正是弘一法師(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寫這 篇小文來表示紀念吧。


    黃炎培先生這篇文章裏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時代的愛國思想,並且附刊李叔同先生親筆 的自撰的《祖國歌》的圖譜。我把這歌唱了一遍,似覺年光倒流,心情迴複了少年時代。我 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師範時的學生,但在沒有進杭州師範的時候,早已在小學裏唱過這《祖國 歌》。我的少年時代,正是中國外患日逼的時期。如黃先生文中所說:1894年甲午之戰 敗於日本,1895年割地賠款與日本講和,1897年德占膠州灣,1898年英占威海 衛,1899年法占廣州灣,1900年八國聯軍占北京,1901年訂約賠款講和。—— 我的少年時代正在這些國恥之後。那時民間曾經有“抵製美貨”、“抵製日貨”、“勸用國 貨”等運動。我在小學裏唱到這《祖國歌》的時候,正是“勸用國貨”的時期。我唱到“上 下數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萬裏,膏腴地,獨享天然利”的時候,和同學們肩 了旗子排隊到街上去宣傳“勸用國貨”時的情景,憬然在目。我們排隊遊行時唱著歌,李叔 同先生的《祖國歌》正是其中之一。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歌的作者是誰。


    後來我小學畢業,考進了杭州師範,方才看見《祖國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愛國運 動,勸用國貨宣傳,依舊盛行在杭州師範中。我們的教務長王更三先生是號召最力的人,常 常對我們作慷慨激昂的訓話,勸大家愛用國貨,挽迴利權。我們的音樂圖畫教師李叔同先生 是徹底實行的人,他脫下了洋裝,穿一身布衣:灰色雲章布(就是和尚們穿的布)袍子,黑 布馬褂。然而因為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 風度翩然。後來我知道他連寬緊帶也不用,因為當時寬緊帶是外國貨。他出家後有一次我送 他些僧裝用的粗布,因為看見他用麻繩束襪子,又買了些寬緊帶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寬緊 帶退還我,說:“這是外國貨。”我說:“這是國貨,我們已經能夠自造。”他這才受了。 他出家後,又有一次從溫州(或閩南)寫信給我,要我替他買些英國製的硃砂(vermi lion),信上特別說明:此雖洋貨,但為宗教文化,不妨採用。因為當時英國水彩顏料 在全世界為最佳,永不退色。他隻是為了寫經文佛號,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國貨。關於勸用國 貨,王更三先生現身說法,到處宣講;李叔同先生則默默無言,身體力行。當時我們杭州師 範裏的愛國空氣很濃重,正為了有這兩位先生的緣故。王更三先生現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夠 迴味當時的情況。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歲上——這正是歐洲大戰發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 桂戰爭,湘鄂戰爭,奉直戰爭,國內烏煙瘴氣的期間——辭去教職,遁入空門,就變成了弘 一法師。弘一法師剃度前夕,送我一個親筆的自撰的詩詞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縷曲》,題 目是《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全文如下: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 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 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迴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 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我還記得他展開這手 捲來給我看的時候,特別指著這闋詞,笑著對我說:“我作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 紀。”當時我年幼無知,漠然無動於衷。現在迴想,這暗示著:被惡劣的環境所迫而遁入空 門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奧裏,一點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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