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於全校,大家認為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 往,笑嘻嘻地迴來。隻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隻有我常常替 他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麽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 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間去遊玩。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 別。他說:“我們遊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點。疲倦了就休息。”又說: “遊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眾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到保俶塔旁邊的山巔上,雷峰 塔後麵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跡的地方,一麵看雲,一麵嚼麵包。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 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 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讚嘆!他對我說:“這裏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 地為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一點的創見,但對於他這種 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鑑賞的眼識,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 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體操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裏有百餘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 槍而上兵式體操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於這兵式體操,我現在迴想起來背 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為我的腿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 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體操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兇。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頗能原諒我,不過對我說:“你必須常常練習,跪擊是很重要的。”後來他請了一個 助教來,這人完全是一個兵,把我們都當作兵看待。說話都是命令的口氣,而且兇得很。他 見我跪擊時比別人高出一段,就不問情由,走到我後麵,用腿墊住了我的背部,用兩手在我 的肩上盡力按下去。我痛得當不住,連槍連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舉槍”,我正在出 神想什麽事,忘記聽了號令,並不舉槍。他厲聲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聽了這叱 聲,最初的衝動想拿這老毛瑟槍的柄去打脫這兵的頭;其次想拋棄了槍跑走;但最後終於舉 了槍。“第十三”這稱唿我已覺得討厭,“耳朵不生?”更是粗惡可憎。但是照當時的形 勢,假如我認真打了他的頭或投槍而去,他一定和我對打,或用武力攔阻我,而同學中一定 不會有人來幫我。因為這雖然是一個兵,但也是我們的師長,對於我們也有扣分,記過、開 除、追繳學費等權柄。這樣太平的世界,誰肯為了我個人的事而犯上作亂,冒自己的險呢! 我充分看出了這形勢,終於忍氣吞聲地舉了槍,幸而伯豪這時候已久不上體操課了,沒有討 著這兵的氣。


    不但如此,連別的一切他所不歡喜的課都不上了。同學的勸導,先生的查究,學監舍監 的訓誡,絲毫不能動他。他隻管讀自己的《史記》、《漢書》。於是全校中盛傳“楊家俊神 經病了”。窗外經過的人,大都停了足,裝著鬼臉,窺探這神經病者的舉動。我聽了大眾的 輿論,心中也疑慮,“伯豪不要真果神經病了?”不久暑假到了。散學前一天,他又同我去 跑山。歸途上突然對我說:“我們這是最後一次的遊玩了。”我驚異地質問這話的由來,才 知道他已決心脫離這學校,明天便是我們的離別了。我的心緒非常紊亂:我驚訝他的離去的 匆遽,可惜我們的交遊的告終,但想起了他在學校裏的境遇,又慶幸他從此可以解脫了。


    是年秋季開學,校中不複有伯豪的影蹤了。先生們少了一個贅累,同學們少了一個笑 柄,學校似乎比前安靜了些。我少了一個私淑的同學,雖然仍舊戰戰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懼而 服從的日月,然而一種對於學校的反感,對於同學的嫌惡,和對於學生生活的厭倦,在我胸 中日漸堆積起來了。


    此後十五年間,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學教師。我對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謀生之便而 到餘姚的小學校裏去訪問他一二次之外,止於極疏的通信,信中也沒有什麽話,不過略敘近 狀,及尋常的問候而已。我知道在這十五年間,伯豪曾經結婚,有子女,為了家庭的負擔而 在小學教育界奔走求生,輾轉任職於餘姚各小學校中。中間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錢莊來替他們 寫信,但不久仍歸於小學教師。我二月十二日結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幾首賀詩寄送我。我還 記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圓月半天。鴛鴦三日後,渾不羨神仙。”抵製日本的那一 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詩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爾小蟲,胡不自量?人能伏 龍,爾乃與抗!… ”又記得我去訪問他的時候,談話之間,我何等驚嘆他的誌操的彌堅與 風度的彌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層沉著!我心中湧起種種的迴想,不期地說出:“想起從前你 與我同學的一年中的情形,… 真是可笑!”他搖著頭微笑,後來他嘆一口氣,說道:“現 在何嚐不可笑呢;我總是這個我。… ”他下課後,陪我去遊餘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對我說 道:“我們再來無目的地漫跑?”他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夢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喚迴兒時 的心情,裝作歡喜贊成。然而這熱烈的興采的出現真不過片刻,過後仍舊隻有兩條為塵勞所 傷的疲乏的軀幹,極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腳下的小路上。仿佛一隻久已死去而還未完全冷卻的 鳥,發出一個最後的顫動。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來的一張明片:“子愷兄:楊君伯豪於十八年三月十二 日上午四時半逝世。特此奉聞。範育初白。”後麵又有小字附註:“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 傭婦,不料此傭婦已患喉痧在身,轉輾傳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歲)一子(七歲)相 繼死亡。伯豪憂傷之餘,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戰!知兄與彼交好,故為縷述之。又 及。”我讀了這明片,心緒非常紊亂:我驚訝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們的塵緣的告終;但 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慶幸他從此可以解脫了。


    後來舜五也來信,告訴我伯豪的死耗,並且發起為他在餘姚教育會開追悼會,徵求我的 弔唁。澤民從上海迴餘姚去辦伯豪的追悼會。我準擬托他帶一點挽祭的聯額去掛在伯豪的追 悼會中,以結束我們的交情。但這實在不能把我的這紊亂的心緒整理為韻文或對句而作為伯 豪的靈前的裝飾品,終於讓澤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靈,我想他不會責備我的不弔,也許 他嫌惡這追悼會,同他學生時代的嫌惡分數與等第一樣。


    世間不複有伯豪的影蹤了。自然界少了一個贅累,人類界少了一個笑柄,世間似乎比從 前安靜了些。我少了這個私淑的朋友,雖然仍舊戰戰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懼與服從的日月, 然而一種對於世間的反感,對於人類的嫌惡,和對於生活的厭倦,在我胸中日漸堆積起來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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