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旬日,嘉興仍不失守。然而抗戰軍開到了。他們在村的前麵掘壕布防。一位連長名 張四維的,益陽人,常來我的樓下坐談。有一次他告訴我說:“為求最後勝利,貴處說不定 要放棄。”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陳寶和店員章桂三人走到緣緣堂去取物。先幾天吾妻已 來取衣一次。這一晚我是來取書的。黑夜,象做賊一樣,架梯子爬進牆去。揭開堂窗,一隻 餓狗躺在沙發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站了起來,給我們一嚇。上樓,一隻餓貓從不知哪裏轉 出來,依著陳寶的腳邊哀鳴。我們向菜櫥裏找些食物餵了它。室中一切如舊。環境同死一樣 靜。我們向各書架檢書,把心愛的、版本較佳的、新買而尚未讀過的書,收拾了兩網籃,交 章桂明晨設法運鄉。別的東西我都不拿。一則拿不勝拿;二則我心中,不知根據甚麽理由, 始終確信緣緣堂不致被毀,我們總有一天迴來的。檢好書已是夜深,我們三人出門巡行石門 灣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別。全市黑暗。寂靜,不見人影,但聞處處有狗作不平之鳴。它們 世世代代在這繁榮的市鎮中為人看家,受人給養,從未挨餓。今忽喪家失主,無所依歸,是 誰之咎?忽然一家店樓上,發出一陣肺病者的咳嗽聲,全市為之反響,悽慘逼人。我悄然而 悲,肅然而恐,返家就寢。破曉起身,步行返鄉。出門時我迴首一望,看見百多塊窗玻璃在 黎明中發出幽光。這是我與緣緣堂最後的一麵。


    郵局遷在我的鄰近,這時又要遷新市了。最後送來一封信,是馬一浮先生從桐廬寄來 的。上言先生已由杭遷桐廬,住迎熏坊十三號。下詢石門灣近況如何,可否安居,並附近作 詩一首。詩是油印的,筆致遒勁,疑是馬先生親自執鋼筆在蠟紙上寫的。不然,必是其門人 張立民君所書。因為張的筆跡酷似其師。無論如何,此油印品異常可愛。我把油印藏在身 邊,而把詩銘在心中,至今還能背誦:禮聞處災變,大者亡邑國。奈何棄墳墓,在士亦可 式。


    妖寇今見侵,天地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飽虎狼食。


    伊誰生厲階,詎獨異含識?竭彼衣養資,殉此機械力。


    鏗翟竟何裨,蒙羿遞相賊。生存豈無道,奚乃矜戰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飛鳶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為之摧,萬物就磔轢。海陸尚有際,不仁於此極。


    餘生戀鬆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為罹鋒鏑?


    吉兇同民患,安得殊欣“h?衡門不複完,書史隨蕩析。


    落落平生交,遁處各岩穴。我行自茲邁,迴首增愴惻。


    臨江多悲風,水石相蕩激。逝從大澤釣,忍數犬戎阨?


    登高望九州,幾地猶禹域?儒冠甘世棄,左衽傷耄及。


    甲兵甚終偃,腥羶如可滌。遺詩謝故人,尚相三代直。——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諸友 這信和詩,有一種偉大的力,把我的心漸漸地從故鄉拉開了。然而動身的機緣未到,因循了 數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機緣終於到了:族弟平玉帶了他的表親周丙潮來,問我行止如 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載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經濟準備,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 在離此九裏外,吳興縣屬的悅鴻村。我同他雖是親戚,一向沒有見麵過。但見其人年約二十 餘,眉目清秀,動止端雅。交談之後,始知其家素豐,其性酷愛書畫,早是我的私淑者。隻 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難得來石門灣,未曾相見。我竊喜機緣的良好。當日商定避難的方 針: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於桐廬,投奔馬先生,再定行止。於是相約明日下午放船來 此,載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開船赴杭。丙潮去後,我家始見行色。先把這消息告知關切 的諸親友,徵求他們的意見。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願跟我們走,決定明日仍迴八字橋。 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離去。鏡涵遠在十五裏外,當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 約。章桂自願相隨,我亦喜其幹練,決令同行。其實,在這風聲鶴唳之中,有許多人想同我 們一樣地走,為環境所阻,力不從心,其苦心常在語言中表露出來。這使我傷心!我恨不得 有一隻大船,盡載了石門灣及世間一切眾生,開到永遠太平的地方。


    這晚上檢點行物,發現走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準備:除了幾張用不得的公司銀行存票 外,家裏所餘的隻有數十圓的現款,奈何奈何!六個孩子說:“我們有。”他們把每年生日 我所送給的紅紙包統統打開,湊得四百餘圓。其中有數十圓硬幣,我嫌笨重,給了雪雪。其 餘鈔票共得約四百圓,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每逢兒童生日,送他一個紅紙包,上寫“長命 康樂”四個字,內封銀數如其歲數。他們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齊拆開,充作逃難之 費!又不料積成了這樣可觀的一個數目:我真糊塗,家累如此,時局如彼,曾不乘早領出些 存款以備萬一,直待倉皇出走時才計議及此。幸有這筆意外之款,維持了逃難的初步,僥幸 之至!平生有輕財之習,這種僥幸勢將長養我這習性,永不肯改了。當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 人身邊,然後就睡。輾轉反側間,忽聞北方震響,其聲動地而來,使我們的床鋪格格作聲! 如是者數次。我心知這是夜戰的大炮聲。火線已逼近了!但不知從哪裏來的。隻要明日上午 無變,我還可免於披發左衽。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裏的司務)從鎮上奔來,用紹興白倉皇報導: “我家門口架機關槍,橋堍下擺大炮了!聽說桐鄉已經開火了!”我恍然大悟,他們不直接 打嘉興;卻從北麵迂迴,取濮院、桐鄉、石門灣,以包圍嘉興。我要看嘉興失守才走,誰知 石門灣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練市叫鏡涵,事實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鄉下人都不敢去;昨 夜的炮聲從北方來,練市這一路更無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鏡涵已經遷居練市鄉下,此去 不止十五裏路,況且還要摒擋,當天不得轉迴;而我們的出走,已經間不容發,勢不能再緩 一天,隻得管自走了。幸而鏡涵最近來信,在鄉無恙。但我至今還負疚於心。上午向村人告 別。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這村裏住了半個月,常與村人往來饋贈,情誼正好。今日告 別,後會難知!心甚惆悵。送蔣金康家房租四圓,強而後受。又將所餘家具日用品之類,盡 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於正午開到。我們胡亂吃了些飯,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婦送到船 埠上。我此時心如刀割!但臉上強自鎮定,叮囑他們“趕快築防空壕,後會不遠。”不能再 說下去了。


    此去輾轉流徙,曾歇足於桐廬、萍鄉、長沙、桂林、宜山。為避空襲,最近又從宜山遷 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還鄉也。


    返迴


    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歲時在杭州師範學校的同班友。他與我同年被取入這師範學校。這一年取 入的預科新生共八十餘人,分為甲乙兩班。不知因了什麽妙緣,我與他被同編在甲班。那學 校全體學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監先生的旨意而 混合編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預科至四年級的各班學生都含有。這是根據了聯絡感 情,切磋學問等教育方針而施行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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