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曆來說,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論地位她是三四品的命婦,雖然是繼室,


    1《宇宙風》題作《女人的命運》。


    隻有一個女兒,出嫁後不久死了,論境遇也還不至那麽奇窮,有忍飢終日的


    事情,但是在有妾的專製家庭中,自有其別的苦境,雖細目不同而結果還是


    仿佛,我看上文三則覺得似乎則則都是祖母的軼事,豈不奇哉。祖母不必出


    汲,但那種忍苦守禮如不坐石條,不飲龍眼湯的事,正是常有,至於生平不


    見笑容,更是不佞所親知灼見者也。龍莊親見其二母之苦辛,乃準當時的信


    仰,立雙節坊求名人題詠以為報,更推及鄉邑,纂《越女表微錄》,亦即以


    為報母之一端。談官誥序雲:


    舉凡空閨孤嫠所謂天荒地老杳杳冥冥於同聲一哭之中者,無一不破


    涕為笑,光日月而垂千春,然後孝子報母之心快然而無憾,非是則孝子


    之生也有涯,幾長抱無涯之戚也,嗚唿,至矣。


    此種意思可以了解,可以同情,但是從現在看來,都是徒然。使人家犧


    牲其一生或一命,卻以顯揚崇祀為報酬,這是很可笑的事,在士人拚命趕考


    冀得一第雖倒斃闈中而無怨的時代卻是講得通的,因為情形相象,姑且不談


    愚不愚民,我想也總是近於治病的“抽白麵”吧。《越女表微錄》卷一中有


    一則雲:


    瞿美斯妻來氏。美斯攻舉子業,嚐授徒山中,聞學使試紹興,冒暑


    往,則院門已扃,遂病。語來曰,吾以不與試至此,他日嗣我幸以秀才。


    言訖而卒。來拮據長二孤女,歸之士族,見族子慕學者輒嗇食用資其膏


    火,冀得成夫誌也,然貧甚,訖無為之後者。


    汪君文筆殊妙,但讀之囅然亦複戚然,覺得天下可悲的喜劇此為其一,真令


    人如孟德斯鳩感到帝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不敢說“沒有法子”亦當雲“怎


    麽辦”(chtodjealtj?),而此問題乃比契耳尼舍夫斯奇(cherny射vski)


    的或更艱難也。旌表與科第的麻醉中毒是一件事,麻醉外有何藥劑又是一件


    事,要來討論也覺得在微力以上。我沒有力量打鄉族間的不平,何暇論天下


    事,但我略知婦女問題以後,又覺得天下事尚可為,婦女的解放乃更大難,


    而此事不了,天下事亦仍是行百裏的半九十,種種成功隻是老爺們的光榮而


    已。我向來懷疑,女人小孩與農民恐怕永遠是被損害與侮辱,不,或是被利


    用的,無論在某一時代會尊女人為聖母,比小孩於天使,稱農民是主公,結


    果總還是士大夫吸了血去,曆史上的治亂因革隻是他們讀書人的做舉業取科


    名的變相,擁護與打倒的東西都同樣是藥渣也。日本駐屯軍在北平天津閱兵,


    所謂日本國防婦人會的女人著了白圍身(apron)的服裝跟了去站班,我就是


    外國人也著實感到不愉快。記得九年前我寫一篇批評軍官殺奸的文章,末了


    說:


    “我看那班興高采烈的革命女同誌,真不禁替她們冤枉。(你們高興什


    麽?)”這裏更覺得冤枉。語雲,佐饔得嚐,佐鬥得傷。附和革命,女人尚


    得不到好處,何況走別的路。藹理斯(ellis)的時代盡管已經過去,希耳息


    弗爾特(hirschfeld)盡管被國社黨所驅逐,他們的研究在我總是相信,其


    真實遠在任何應製文章之上。希公在所著《男與女》中有雲:


    “什麽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廣遠的,更深入於社會的與性的方麵之


    若幹改革。”凱本德(carpenter)雲:


    “婦女問題須與工人的同時得解決。”此語非誑,卻猶未免樂觀,愛未


    必能同時成年也,雖然食可以不愁耳。不佞少信而多憂,雖未生為女人身可


    算是人生一樂,但讀《庸訓》記起祖母的事情,不禁感慨係之。精衛填海,


    愚公移山,美哉寓言。假我數年五百以觀世變,庶幾得知究竟。愧吾但知質


    與力,未能立誌眾生無邊誓願度也。(二十六年一月十六日試筆)


    [補記]胡適之先生有一部《病榻夢痕錄》,沒有刻書年月,疑心是晚出


    的書。後來經我提議,查書中寧字都不避諱,斷定是嘉慶時汪氏原刻,這樣


    一來落後的反而在前,在我們中間是最早刻本了。(四月十八日校閱時記)


    □1937年


    2月刊《宇宙風》35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燭談》


    人境廬詩草


    黃公度是我所尊重的一個人。但是我佩服他的見識與思想,而文學尚在


    其次,所以在著作裏我看重《日本雜事詩》與《日本國誌),其次乃是《人


    境廬詩草》。老實不客氣的說,這其實還有點愛屋及烏的意思,我收藏此集


    就因為是人境廬著作之故,若以詩論不佞豈能懂乎。我於詩這一道是外行,


    此其一。我又覺得舊詩是沒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經長成了的東西,自有他的


    姿色與性情,雖然不能盡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說是大抵完成了。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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