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隔著一層窗紙,一道門,孫武清清楚楚聽著她哭訴,急得無計可施。她也不知道伍子胥正好用她的悲哀來試探和判別周圍至愛親朋們的哀痛是真是假,孫武到底是死是活。她無所顧忌地同孫武在對話,往日在帛女麵前,她總得對情感有所掩飾,傾訴也得有所避諱,現在她不掩飾,也不避諱了。她這是同孫武的最後的傾訴,她甚至相信孫武即便是死了,也能聽到她的這番泣血陳情。


    “將軍,你知道漪羅到羅浮山鑄劍,天天想著你麽?你知道漪羅千裏奔赴楚地,怎樣惦念你麽?你知道漪羅為你而忍受為你而生為你而死你知道麽?”她想起那些對於她生命至關重要的美好的時光了,想起為孫武撫弄依琴的時候,想起為孫武鑄打依劍的時候:“可是琴還有何用劍還有何用?什麽什麽都沒有用處了。天何如此無情?地何如此無情?將軍你是為漪羅到姑蘇的啊,你為漪羅病你為漪羅憂你為漪羅落馬而死!你且先行一步,將軍,你在那陰世間等等漪羅,漪羅要為你殉葬!你讓漪羅最後再見你一麵哪!”


    漪羅哭著,傾訴著,情到極處,竟然真就要去推開棺蓋,最後再看一眼孫武。


    帛女和頡乙都大吃一驚。兩人一同來拖漪羅。


    帛女脫口喝道:“漪羅!不要胡鬧!”


    頡乙:“少夫人,將軍已死不能複活!”


    伍子胥起身來攔帛女和頡乙:“怎麽?你們怎麽可以不讓她哭訴?哀痛鬱結在心中會成一塊病的!”


    漪羅還是被帛女和頡乙拖住。


    漪羅用頭去撞那木的靈柩,她那樣子,簡直是瘋了。


    帛女命頡乙道:“把她拖到上房去,讓她安靜片刻!”


    伍子胥:“少夫人想再見孫將軍一麵,有何不可?”


    漪羅掙開了帛女和頡乙的攔阻,又去掀動棺蓋:“不!不不……求求你們叫我再見一麵哪!”


    帷幕之後的孫武,再也忍不住了,完全是情之所至,似乎是忘記了自己已經“死”了,竟然一步跨出了房門。


    “漪——羅!”所有的人都為之一驚。


    靜默。孫馳呆呆地看著孫武:“父親你,你迴來了?你是——鬼?”


    漪羅卻不顧一切地撲到了孫武的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孫武:“將軍!將軍!長卿!你就是鬼,漪羅也不放你走了。”


    孫武流淚了。伍子胥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一個活見鬼!”


    漪羅近近地仔細打量著孫武:“將軍你……真地還在?”


    孫武掰開漪羅的手,兀自去掀了棺蓋:“你看,這裏隻是個木俑。”


    帛女:“將軍你!前功盡棄!”


    孫武:“不,是大功告成。夫人你看,漪羅,孫星,孫明不是都迴來了麽?”說著,他狂笑起來:“哈哈,大功告成啊!”


    伍子胥說:“孫武,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麽?”


    孫武拱手向伍子胥作了一個揖,道:“謝謝伍大夫早來一步為孫武弔喪。人活百歲,難免一死,人呱呱墜地,便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死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現在,漪羅和兩個娃娃已經生還,但請伍大夫念你我昔日情分,放他們一條生路,孫武決不會讓伍大夫為難,明日便可照常出殯,埋葬了孫武。孫武這就告辭,伍大夫可以迴複君王之命了!”


    孫武忽然抽出了佩帶的依劍,哈哈笑著,要自刎。


    眾人驚叫著“將軍”圍了上來,伍子胥眼疾手快,捉住了孫武執劍的手:“孫武,這不是太便宜你了麽?”


    “伍子胥你還要怎樣?”


    伍子胥做咬牙切齒狀,在孫武耳邊道:“我要你為你的八十二篇兵法和陣圖耗盡心神,我要叫你永生還你妻妾的這份情債!”


    孫武:“你?!伍子胥,好大的膽子!”


    伍子胥“唉”地嘆了口氣:“誰叫我當初舉薦了你呢?孫武哇,孫武,你還記得當初伍子胥放走楚大夫申包胥時你說我什麽嗎?你說我‘放虎歸山’,你說‘成你是恩怨親情,毀你也是恩怨親情’,再毀一次又何妨?孫武,你可是壞到家了,你是深知伍子胥脾性的啊!”


    “如此說,請伍大夫受孫武全家老小一拜!”


    伍子胥:“休來這些文章!孫武,你必得答應我一件事:不再出山!”


    孫武:“伍大夫不是說我孫武活在自我構築的夢境之中麽?此一去,當然不會再出山了,孫武早已對征戰深惡痛絕。”


    “那好,”伍子胥說,“你可立即由我帳前徒卒護送西行,到邊邑等待你的家小。俟明日出殯之後,你全家才可到邊城團聚,然後,選一小國隱姓埋名,在竹簡之上論你的兵法,做你的夢去吧!但請放心,今日我帶來的徒卒,都是忠信可靠的,出關的關牒,我也帶來了。”


    孫武:“如此甚好。不過,子胥兄可要珍重啊!”


    伍子胥苦笑著,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要緊,君王還需要伍子胥征戰。長卿知道那燕子麽?‘燕子吐出唾液為雛燕做窩,燕窩又是最美的佳肴。燕子一生吐六個窩,最後吐出的是‘血燕’嗬,子胥不過如此!”孫武聽了,半晌無言。


    ……


    依照伍子胥的安排,孫武驅馬西行,到邊邑等待家小,一路有頡乙相隨,徒卒護送,關隘無阻。三日之後,把“孫武”埋葬之後的一家老小,帛女,漪羅,三個孩子亦由伍子胥徒卒護送,田狄駕車,到了邊邑。出關之後,伍子胥的徒卒迴馬而去,迴到姑蘇去了。一家人繼續遠行,沿路選擇著依山傍水的好去處,孫武忽然想起老軍常,一問,才知阿常已經瘋癲,不知去向。


    在路上,頡乙忽然勒住了馬,下馬向孫武作了一個揖,道:“將軍,前麵就是陳國了。與其躬耕在陳國,不如到齊國去,夫人,少夫人和將軍都是齊國人。”孫武:“若說家鄉二字,孫武在姑蘇二十載,才難捨難離呢。如今,我隻盼寧靜,隻求淡泊,依山傍水便是家,心安之處便是歸宿。”


    頡乙:“不瞞將軍說,頡乙曾受齊國國君之託,接引將軍迴鄉食采樂安,齊國國君也好問將軍國事。”


    孫武:“頡乙先生鑑諒,孫武實難從命!”


    說罷,孫武打馬便走。


    頡乙拉著馬韁,望著馬上的孫武和載著他家小的車遠去,一直消失在遙遠的天地之交……


    第36章 陰霾起江東


    從太宰伯嚭的軍帳向外望去,就可以望到會稽山。山不大,卻算得上草木蔥蘢。越國國王勾踐十五萬大軍,隻剩下五千殘兵了,都困在這彈丸之地,像鳥雀一般地散落在榛莽和草叢之間。天很熱,勾踐的徒卒在山中飽受蚊蟲叮咬之苦,時見越軍士卒的身影匆匆一閃,又伏落於草木之中,大約又是在挖采可以填飽肚子的山草,或者是用兜鍪舀些爬滿孑孓的死水解渴。越國殘兵敗將退守的會稽山,在精銳無比的強大吳軍圍困之下,像一座死寂的小小孤島。勾踐已經走投無路了,派大夫諸稽郢前來求和,表示勾踐願叩頭於邊境,並讓親生的一子一女到吳宮拿著畚箕,端著洗盆服役。吳王雖心有所動,無奈伍子胥堅決主戰,便沒有應允。有消息說,勾踐在和談破裂之後,絕望了。勾踐打算殺死自己的妻子,放火燒了越國的寶器,孤注一擲,與吳國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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