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小聲說道:“別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麽?”


    帛女在黑暗中伸了手,去摸他的臉。


    孫武說:“怎麽?夫人不相信孫武是活人?”


    帛女說:“我害怕,我真害怕啊……”


    孫武:“怕我是鬼?”


    “不,不是……我真怕將軍真會……沒了!”


    “這不是在麽?”


    “是。是在。是。”


    帛女笑了,笑了又哭。


    孫武嘆了口氣,道:“此事千萬不可讓旁人知道。可是讓孫武躺在靈柩裏受人拜祭,實在是百感交集,也焦煩難耐。夫人,即刻弄個木頭來做替身罷。”


    “好。”


    “還有,你聽,我這飢腸轆轆,如雷轟鳴。倘若弔喪的人聽見靈柩裏死人腸鳴如鼓,不嚇死才奇怪呢!”


    帛女笑說:“隻要將軍腸中擂鼓,帛女就謝了蒼天又謝了厚土啊,等等,我把一切都弄妥帖,哦,待我先弄些點心來。”


    孫武:“祭孫武的果品,就該讓孫武嚐嚐才是。”


    帛女連連稱“是”,可是,大悲大喜,喜中又有悲,弄得她迷迷登登,轉了兩個圈兒,才想到要到靈前去“偷”供果……


    可是,盡管靈堂布置得天衣無縫,盡管孫武已“死”,吳王夫差會不會生了惻隱之心,放漪羅和孩子迴來“奔喪”呢?


    誰的心裏都沒底。


    孫武的家裏,此時一片肅穆。靈棚搭在院子裏,靈柩停在西邊牆下,意思是視死者為客位,為賓客,所以這殮屍入棺等待安葬又叫做殯。棺槨三麵圍著叢木,上麵覆蓋著棺衣。棺槨前麵有燈有燭,有祭奠的食品。可以說,除掉棺材裏躺了一個木頭人之外,一切都是天衣無縫的。四方來弔喪的賓客,該哭的哭,該嚎的嚎,一切由專司禮儀的儐相頡乙掌握尺度。孫馳年已十五歲,身服重孝,盡長子的名分兒。孫馳雖然已懂事了,孫武詐死的事情依舊沒有告訴他。因此,每有鄉裏和吳興的人來弔喪,孫馳都哭得盡心盡力,真切可信,昏天黑地,毫無破綻。帛女也隻好隨之盡哀,隻是因為知道棺中不過是一木頭人,眼淚可就來得不那麽便當了,還好,連日來憂思如焚,形容枯槁,麵有菜色,倒也是一種悲到極處的木然的樣子。帛女隨弔喪的人哭一陣,就急著到屋子裏去,這時藏在內室的孫武,還有帛女,頡乙,田狄四個人,唯一議論的就是到底漪羅和孩子能不能給放迴來奔喪,無論怎麽說,停靈的時間是不可太久的,天氣太熱,誰都會注意到那木頭人沒有腐臭味道的,再說,停靈時間不可無限延長,夜長夢多,恐怕會有疏漏,君王憤怒而治罪,可就不再是“假死”了,而是假戲真唱了,家中老小全都性命難保。


    帛女在內室和孫武悄悄商量。


    帛女:“天知道將軍怎麽會想出如此下策,險些將我嚇死。”


    孫武:“想這劫持漪羅和兩個孩子的事,定是夫差秘密派人所為,無處可打探到半點風聲,漪羅他們囚禁在哪兒,不知道;受了些什麽罪,不知道;就連是死是活,也無從知曉哇!漪羅和孩子於夫差有何用處?夫差的目的還是孫武。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已決心不再征戰,夫差豈肯善罷幹休?如此說來,孫武死掉,可讓夫差放心。孫武活著,漪羅和孩子是一定不會被放生還的。對於王庭來說,活孫武,可就不如死孫武了。”


    孫武苦笑。帛女喟然長嘆。


    夕陽收盡了最後的餘暉,房中暗了下來,帛女點著了燈。


    聽到窗外有響動,孫武警覺地把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帛女,不要作聲。


    是一隻貓,跳過窗台。


    帛女:“依將軍之計,漪羅和孩子就會放迴來奔喪麽?”


    孫武:“說實在話,這是一次冒險,成敗各占一半。”


    帛女:“這麽說,我這心裏更不踏實了。”


    孫武:“世上豈有與君王周旋不擔風險的麽?不過,依我判斷,孫武畢竟對吳國社稷是出過力的,孫武報喪之後,朝臣定然議論紛紛。夫差放漪羅和兩個孩子迴來奔喪,順理成章。不論大王夫差是否認為孫武是真死了,還是詐死之計,這個姿態總是要做的。夫人難道不知道,人世間越是小人,越要強作君子之態,越是殘忍強暴的國君,越要用仁德之旗來掩蓋兇相。”


    “萬一……”


    孫武說:“倘若萬一,就請夫人遠走高飛,避禍去吧。”


    “將軍你呢?”


    忽然,田狄慌慌張張跑進來,焦急但壓低了聲音道:“大事不好了!路上有一隊持著兵器的徒卒,飛奔而來啊!”


    帛女大驚,求助地望著孫武:“將軍!”


    孫武:“不要驚慌,或許是來探虛實的,請夫人從容對付。”


    帛女忙走出內室,到靈堂去。


    孫武在內室,呆呆地望著牆上掛著的依劍。


    孫武吹滅了燈,在黑暗中,諦聽著外麵的動靜。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弔喪的人都走了。


    靈堂之中,油燈和燭光閃閃爍爍,光線搖曳不定,照著三張白臉:帛女,頡乙和孫馳。


    聽見外麵喧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一聲聲喊叫“將軍!長卿!”撲倒在棺槨前麵,泣不成聲了。


    是漪羅!帛女見漪羅哭得死去活來,便想告訴漪羅緣由,告訴她,孫武將軍並沒有死。她過去攙扶漪羅:“漪羅,哭幾聲也就罷了,先隨我到內室說話。”


    漪羅:“不!不……我要陪陪將軍哪……”


    孫武在裏麵聽得真切,不知如何是好。


    頡乙忽然可著嗓子喊了一聲:“啊伍子胥伍大夫,您也來弔喪來了!”


    帛女一驚,立即不再把漪羅向內室拉了。她看見伍子胥來了,帶來了孫星和孫明,還有兩個貼身的徒卒,其餘兵丁被他安排在院子外麵候著了。


    伍子胥在靈前參拜:“伍子胥前來為孫將軍送行啊!……”


    兩個孩子跪倒,磕頭,哭泣,然後撲到了母親的懷裏。


    漪羅又去扶棺哭訴。


    帛女舍了孩子,又去攙扶漪羅。


    漪羅掙紮,不肯離開。


    孫馳陪著伍子胥哭喪,跳著腳,以最悲痛的“跳踴”來表達哀思。


    亂成一團。


    頡乙上前,向伍子胥施禮:“伍大夫風塵僕僕前來弔喪,孫將軍在天之靈有知,也會感激萬分的,請伍大夫節哀,暫且到上房歇息,敘話。”


    伍子胥:“伍子胥今日要整夜陪伴孫將軍,有什麽不方便麽?”


    頡乙:“不不,我是說……”。


    “好了好了。”伍子胥再拜靈柩,然後在旁邊的繡團上坐下了。


    帛女和頡乙急得麵麵相覷。


    漪羅哭得肝腸欲斷,邊哭邊喃喃自語:“將軍,將軍,你怎麽扔下漪羅撒手而去?你怎麽會去得這樣地急啊……你叫漪羅日後怎麽活得下去啊……漪羅到孫氏門中二十年,二十年有多少時日在你身邊?……你總是去征戰啊,早知如此不叫你去不叫你去不……”她倏然間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她無法關住情感的閘門,無法抑製內心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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