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羅早已看好了姑蘇台旁邊一塊碑石,看好了自己的死地。她說罷,便一躍而起,飛也似地跑過去。以頭擊石,這是她的最好的選擇。她深深為自己被夫概裹脅,給孫武帶來不白之冤和殺身之禍內疚。她知道她就是在帛女麵前也說不清楚了,洗不幹淨了。她在被帶到姑蘇台來的那刻起,就一直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盤算著一定要把心裏的話掏個幹淨。所幸老天賜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讓她盡吐胸中的話,說了個痛快,所幸夫差讓她用死來證明所言不謬,因而,她去撞死,是那樣堅決,義無反顧,像一顆射向石碑的彈丸。


    被士卒反翦了雙臂的孫武,忽然拚著全付力氣,推開了士卒,跑下了姑蘇台,抱起了滿頭流血的漪羅,連連唿喊著:“漪羅!漪羅!”用袖子為漪羅擦拭臉上的血。漪羅吃力地睜開眼睛,想給孫武一個微笑,嘴角扯動了幾下,樣子卻是痛苦萬分。


    孫武眼裏含著淚:“漪羅,孫武知道你了!”


    漪羅不顧一切地伸開兩臂,緊緊抱住了孫武:“將軍,有你這句……話,漪羅可以……死了。將軍你要是活不成,漪羅到陰曹地府也陪伴你,漪羅……先行一步了,”說著,又掙紮著,要起來去撞死。


    孫武不肯撒手。


    夫差在嘶叫著,喝斥著呆了的士卒:“還等什麽?把孫武推過去腰斬!”


    闔閭叫了一聲“住手!”迴身對夫差喝斥道:“不肖之子!你險些毀了寡人的一員大將!快向孫將軍賠罪!快送將軍迴去歇息!”


    夫差:“父王!”


    闔閭一拂袖,“去!”


    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緊繃著的神經鬆了下來。這最後的裁決,無論夫差、伯嚭、孫武,誰也沒想到。伍子胥驚喜得淚眼模糊,連叫:“大王英明,吳國霸業有望!”闔閭立即也高大起來。帛女一行立即獲釋,圍了過來。帛女忙著為漪羅裹傷。伍子胥忙去攙扶孫武。闔閭攤開兩手,溫和地說:“將軍受驚了。王兒無知,寡人迴宮去自當責罰。將軍快去歇息片刻,換了衣裳。今日,吳國三軍班師迴朝,一是除卻了叛賊夫概,二是數月破楚功高蓋世,焉可不大慶凱旋!寡人命禦廚做的魚膾湯,因為天熱魚膾已臭,寡人已命重做魚膾羹湯,哦,將軍,你我還要一同品嚐反賊夫概的人肉滋味呢!請吧,請。”


    孫武無言。


    夫差看了看闔閭,闔閭白了夫差一眼,示意他向孫武道歉。


    夫差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前來施禮:“孫將軍,您多多包涵夫差魯莽。事情既然已經——水落石出,萬望不要介意,一會兒慶功宴上,容夫差敬酒以謝將軍功德。”


    “不必了,”孫武冷冷地說,“孫武已經死了,剛剛發喪!”


    闔閭裝作沒聽見,說了聲:“起駕迴宮。”


    闔閭在浩浩蕩蕩的隨行簇擁下,迴他久違的王宮去。


    夫差跟在後麵,垂頭喪氣。


    闔閭一言不發。


    他今日悄悄來在姑蘇台,目睹了姑蘇台演繹的這場鬥爭。他十分耐心地讓所有該說話的人,把話都說得透透的,所有的“表現”都“表現”得夠夠的。他並非對夫概與孫武的關係不放在心上,他並非不在乎夫概對孫武的最後的“封賞”,他並非不對才智過高的孫武存有戒心,他並非完全相信了一個小婦人的一席話,他並非對漪羅的以頭擊石看得怎麽重,怎麽壯烈,他也並非會一如既往地信任孫武。可他還是在最後的關頭放了生,給了孫武一條生路,而且矢口不提什麽謀反不謀反的。這正是他之所以貴為人君的君王之舉。他把這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也許還要帶到棺木裏。他隻要自己在用人的時候有一個尺度,有放,有收;有任用,有鉗製;有“糊塗”,有警戒;有柔,有剛;有安撫,有殺罰,可以讓人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可以讓人嘔心瀝血喜氣洋洋,可以讓人死於非命不知箭從何來,當然,也可以讓人當堂暴死,讓人看著別人死,讓人驚嚇而死,讓人受盡酷刑而死。他的積累十分深厚,不論他怎麽想,怎麽做,反正他在召喚、網羅和任用人才這個至關重要的環節上,總是臨機決斷,表現得慷慨大度,虛懷若穀的,甚至可以忍難忍之痛,容難容之士,以圖霸業善始善終,這正是他不同凡響之所在。


    夫差還不可能有這番修煉,終於忍不住,在王宮院子裏問道:“父王,你難道要養虎遺患麽?”


    闔閭罵了句:“天生的蠢笨愚頑!”


    夫差:“願聽父王教誨。”


    闔閭說:“孫子兵法你讀了沒有?”


    “兒臣不敢不讀。”


    “你讀懂了麽?”


    “父王指的是哪一篇?兒臣可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於你何益?你聽著,那孫武的兵法,不僅是用兵之道,也是治國治人之大計,用兵貴在曲,不在直,懂嗎?”


    “啊——兒臣懂了。”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你懷疑他,不妨用他。揚他之長,抑他之短。你用他,再給他戴上嚼子,不讓他亂踢亂咬。你給他戴上嚼子,又賜他些俸祿,讓他感激涕零。你賜他俸祿,再削平他的氣焰,讓他知道狂妄便有性命之虞。你就是砍了他的頭,也要用楠木之棺槨,金玉寶器來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這般,大王之所以為大王,寡人之所以為寡人也!”


    夫差聽得呆了:“謝謝父王教導,兒臣這才茅塞頓開。”


    “下去!”


    “是。”夫差走了。


    闔閭在王宮院子裏久久地立著。


    天上魚鱗狀的雲,連成了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風。姑蘇雖是九月,仍悶熱得很。


    蟬聲在叫,聒噪得讓人心煩,讓無汗的身上也透出汗來。


    王宮侍從生怕大王心煩,有誰向樹蔭裏投了一顆石子,蟬聲立即止住了。


    靜寂得要死。


    闔閭忽然就大怒,吼道:“什麽人敢用彈丸射蟬?什麽人?把射蟬的人給我拿下!寡人要聽蟬叫,讓所有的蟬給寡人叫起來!”


    莫名其妙。


    第29章 辭爵成兵道


    從姑蘇台上下來,漪羅不僅是頭破血流,而且身子一動就天旋地轉站不住,噁心欲嘔。孫武趕緊命她在床上躺著,自己坐在床邊陪她說了一會兒話,以慰寂寞。帛女親自洗手剔甲為漪羅做羹湯,老軍常忙著用藥碾子碾草藥。孫府上下在姑蘇台一番生死患難的感受,“死”而“複生”的經曆,使府中瀰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


    孫武也是平生第一次領略這種天倫之樂和家的溫馨,多年的鞍馬勞頓,戰爭經曆,再加上這一次突然事變,斷頭台上的去而複迴,使這位吳國將軍的心幾乎幹裂滲血了,如今可以說終於得到了休養的機會,可以洗淨甲冑上的汙血和風塵,讓疲憊不堪的軀體在床上放平;可以讓心寧靜下來,不再焦慮煩躁。帛女私下裏琢磨著,要把家搬到羅浮山去,一家人安享寧靜的田園生活,孫武麽,可以讓他踏踏實實整理八十二篇兵法,繪製那九卷陣圖,無俗事纏繞,也可以像人家大樂師公孫尼子那樣浪遊天下。反正這一迴經曆,盡管當場她表現得視死如歸,從內心來說,這女人想起來還是心驚膽戰地後怕,一想到政壇如此險惡,風雲變化,到處是陷阱,王子說翻臉就把將軍推上斷頭台,就不寒而慄。再想那戰場,殘酷慘烈,死生莫測,沒有常勝的將軍,何不在此功成名就之時急流勇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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