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桌子底下坐了約一小時,飛機聲始息。時鍾已指四時。在學的孩子元草,這時候方始迴來。他跟了人逃出學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難。鄰居友朋都來慰問,我也出去調查損失。才知道這兩小時內共投炸彈大小十餘枚,機關槍無算。東市炸毀一屋,全家四人壓死在內。醫生魏達三躲在曬著的稻穗下麵,被彈片切去右臂,立刻殞命。我家後門外五六丈之處,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腦漿迸出。有的還在喊「扶我起來!」(但我不忍去看,聽人說如此。)其餘各處都有死傷。後來始知當場炸死三十餘人,傷無算。數日內陸續死去又三十餘人。猶記那天我調查了迴家的時候,途中被一個鄰婦拉住。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被難。「小的不中用了,大的還可救。請你進去看。」她說時臉孔蒼白,語調異常,分明神經已是錯亂了。我不懂醫法,又不忍看這慘狀,終於沒有進去看。也沒有給她任何幫助。隻是勸她趕快請醫生,就匆匆迴家。兩年以來,我每念此事,總覺得異常抱歉。悔不當時代她去請醫生,或送她醫藥費。她丈夫是做小販的,家裏未必藏有醫藥費,以待炸彈的來殺傷。我雖受了驚嚇,未被傷害,終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蔣茂春家住在三四裏外的村子——南沈浜——裏。聽見炸彈聲,立刻同他的弟弟繼春搖一隻船來,邀我們遷鄉。我們收拾衣物,於傍晚的細雨中匆匆辭別緣緣堂,登舟入鄉。沿河但見家家閉戶,處處鎖門。石門灣頓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織,都是遷鄉去的。我們此行,大家以為是暫避,將來總有一日仍迴緣緣堂的。誰知其中隻有四人再來取物一二次,其餘的人都在這瀟瀟暮雨之中與堂永訣,而開始流離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盞洋油燈,一雙小腳踮著濕地,到河岸上來迎接。我們十個人——嶽老太太(此時適在我家作客,不料從此加入流亡團體,一直同到廣西)、滿哥(我姊)、我們夫婦,以及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元草、一吟——闖入她家,這一迴寒暄,真是有聲有色。吾母生雪雪後患大病,不能撫育;雪雪從小歸蔣家。雖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結婚時來此「吊煙囪」(吾鄉俗稱阿舅望三朝為吊煙囪)之後,一直沒有再訪。一則為了茂春和雪雪常來吾家,二則為了我曆年餬口四方,歸家就懶於走動。這一天窮無所歸,而暮夜投奔,我初見雪雪時臉上著實有些忸怩。這農家一門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實使我更增愧感!後門外有新建樓屋兩楹,乃其族人蔣金康家業。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著,僅為農忙時堆積穀物之用。這時候樓上全空,我們就與之暫租,當夜遷入。雪雪就象「嫁比鄰」一樣。大家喜不自勝。流亡之後,雖離故居,但有許多平時不易敘首的朋友親戚得以相聚,不可謂非「因禍得福」。當夜我們在樓上席地而臥。日間的浩劫的迴憶,化成了噩夢而擾每個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僕昨天已經紛紛逃迴家去,今後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諸兒習勞,自此開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見飛機兩架自東來,至石門灣市空,又盤旋投彈。我們離市五裏之遙,曆曆望見,為之膽戰。幸市中已空,沒有人再做它們的犧牲者,此後它們遂不再來。我家自遷鄉後,雖在一方麵對於後事憂心悄悄;但在他方麵另有一副心目來享受鄉村生活的風味,飽嚐田野之趣,而在兒童尤甚。他們都生長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過。菽麥不辨,五穀不分。現在正值農人收稻、採茶菊的時候。他們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獲得不少寶貴的經驗。離村半裏,有蕭王廟。廟後有大銀杏樹,高不可仰。我十一二歲時來此村蔣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這樹下遊戲。匆匆三十年,樹猶如昔,而人事已數曆滄桑,不可複識。我奄臥大樹下,仰望蒼天,緬懷今古。又覺得戰爭、逃難等事,藐小無謂,不足介意了。


    訪蔣五伯舊居,室廬尚在,圮壞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無家族,孑然一身,以乞食為業。郵信不通,我久不看報,遂托超三伯走練市鎮(離村十五裏),向周氏姊丈家借報,每日給工資大洋五角。每次得報,先看嘉興有否失守。我實在懶得去鄉國,故抱定主意:嘉興失守,方才出走;嘉興不失,決計不走。報載我有重兵駐嘉興,金城湯池,萬無一慮,我很歡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來,貼在門口,以代壁報。鎮上的人盡行遷鄉,疏散在附近各村中。聞得我這裏有壁報,許多人來看。不久我的逃難所傳遍各村,親故都來探望。幼時的業師沈蕙蓀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離我一裏許的村中,派他的兒子來探詢我的行止。我也親去叩訪,慰藉。染坊店被炸彈解散,店員各自分飛,這時都來探望老闆。這是百年老店,這些人都是數十年老友。十年以來,我開這店全為維持店員五人的生活,非為自己圖利,但亦惠而不費。因此這店在同業中有「家養店」之名。我極願養這店,因為我小時是靠這店養活的。然而現在無法維持了。我把店裏的餘金分發各人,以備不虞之需。若得重見天日,我一定依舊維持。我的族叔雲濱,正直清廉,而長年坎坷,辦小學維持八口之家。炸彈解散他的小學。這一天來訪,皇皇如喪家之狗。我愛莫能助。七十餘歲的老姑母也從崇德城中逃來。她最初客八字橋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後來也到南沈浜來依我們。姑母適崇德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門深院,內有寡媳孤孫。今此七十者於患難中孑然來歸,我對她的同情實深!超三伯赴練市周氏姊丈家取報紙,帶迴鏡涵的信。她說倘然逃難,要通知她,她要跟我們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親,適練市周氏。家中富有產業及罵聲。二姊幸患耳聾,未盡聽見,即已早死。鏡涵有才,為小學校長;適張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家,明知我這娘舅家累繁重,而患難中必欲相依,其環境可想而知。凡此種種,皆有強大的力係纏我心,使我非萬不得已不去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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