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疑惑,許小婷已經從我肩膀上跳了下來,拔腿朝園外跑去。我跟在她身後快速跑到了鐵門外,聽見園內傳來一聲喝問:“幹什麽的!”我顧不得許多,連忙掏鑰匙開車,許小婷鑽了進來,我看見她右手腕上鮮血直淌。


    照片上沾了一些血跡。小張望不會知道有人在這個雪夜為了查清他的血脈,而把自己的血灑在了他的臉上。我拿著照片,端詳中這個孩子天真無邪的麵容,再看看許小婷纏著紗布的手腕,不禁感動不已,而在感動之餘,又陷入了新的困惑裏:許小婷這麽玩命,僅僅是出於她對朋友(姑且我們已經是朋友)的義氣麽?我感激地對她說道,“能碰到你這樣的好心人,我真是幸運。說實話,我這次來李市前是作了最壞的打算的,我很了解馬莉莉,當年我對她的傷害太深,她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張望,”許小婷轉動著手裏的酒杯,說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願意幫助你嗎?”


    “當然想,”我說。


    “那我告訴你,我這樣幫你其實也是在幫自己。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不明白。”


    “是這樣:當那天你把那些信給我看過以後,我就在心裏想,你並不孤立,因為我們許多人都與你有著相同的經曆和處境,不同之處在於,你先走出了這麽一步,盡快看上去是被動的一步……”許小婷喝了口酒,抿抿嘴唇,將小張望的相片從我手裏抽過去,盯著,繼續說道,“這孩子真可愛,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像你嗎?”


    我搖搖頭,苦笑道,“我發現我現在已經有些麻木了,有時候覺得每個孩子都像我,有時又覺得,沒有一個孩子與我有瓜葛。他像我嗎?哈,我剛才也認真琢磨過了,也許鼻子像,眼睛、嘴唇也有些像,但放在一起來看時,又不覺得真有多麽像我了。你說怪不怪?”


    “有點怪。其實也不怪。”


    “剛才你說的那番話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我不孤立,我身邊的很多朋友都與我有類似的經曆,我有個叫吳起的朋友甚至還因多年前的一筆孽債,而把自己好端端的生活弄成了一團糟。俗話說,怨有頭,債有主。你看我,連誰是我的債主也無法確定,好比一個人心裏明明清楚自己欠了別人的,但是,當他想去償還時卻不知道該向誰償還,如何償還。這才是我苦惱的原因。”說到這裏,我把杯子裏的酒幹了,又讓服務生拿來一瓶酒,說道,“我也有很久沒有這樣喝過酒了。小婷,你真好。今晚的事真要謝謝你。”


    “你這就錯了。”許小婷笑道,“事實上,男女都一樣。譬如我吧,在婚姻前也有過三次不成功的戀愛,有兩次還陷得很深啊。分手後,我經常會冒出一種強烈的念頭,就是,想弄清楚那些當初對我信誓旦旦的男人現在究竟在過什麽樣的生活,他們也像我一樣成家、生子了嗎?他們是否也有著你這樣的衝動呢?”


    原來眼前這個女人是出於這樣的動機才肯幫助我的,盡管她的動機與我的並不完全一樣,但令我感到高興的是,她和我還是在不經意間形成了同謀。我開心地笑了。


    “你笑什麽?”許小婷臉紅了。


    “我笑你老公今天才迴家,而你居然跑出來幫我這樣的忙,而且還因此砸壞了手機,劃傷了手臂。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倆像同謀者嗎?”


    “嗯,像,的確像。”


    “小婷,”我正色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餘下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你不要再插手了。好好生活,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吧。”


    許小婷問道,“你接下來準備怎麽做?直接去找馬莉莉麽?還是……?”


    “我明天就給馬莉莉打電話。我會與你保持聯繫的。”


    “好吧,但有困難還是要與我分享哦。”


    “分享?哈,好的。”


    積雪將李市全城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早上醒來後我一連打了三個電話。我告訴楊芬我現在李市,被大雪耽擱在這裏了。楊芬笑道,反正你總是有理由不迴家的,反正我早已習慣了,反正……我有點惱火道,你哪來這麽多“反正”啊,告訴你吧,反正我現在肯定迴不來!


    我打電話給朱鵑,告訴她我已經找到馬莉莉了。好啊,她給你生兒子了?朱鵑冷笑道,她承認給你寫了那些信?我說,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呀。我不好麽?她說道,你可不能說我不好,否則你就是在否定自己的過去。我說,反正我從來就沒有肯定過自己的過去,你說否定就否定吧。


    最後,我撥通了馬莉莉的電話。“莉莉嗎?我是張望。”我先在心裏演習了幾遍,才撥通電話對她說道,“我來李市了。”


    “你來了。你終究還是來了啊。”馬莉莉語氣淡漠,好像早就知道我會來,而她也已經恭候多時了一樣。


    “嗯。是啊,我來了。”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這麽附和了一句。“你還好吧?”想了想,我又補充道,“我住在龍泉賓館8318房間。”


    “哦,”馬莉莉迴應了一聲。她既不問我來李市幹嗎,也不問我這些年過得怎樣,好像我僅僅是她記憶裏的一個十分普通的過客,與我無話可說。其實,在來李市的路上,我就想到過這種冷場出現的可能,因為我心裏清楚,當年我對她的傷害的確太深,或許是與我有過交往的異性中受傷害最深的一個,她曾先後為我流過兩次產,一次是從雲南迴來後,一次是我上次從李市迴武漢後不久,而這兩次做引產手術時我都不在她身邊,我一直信誓旦旦地說要娶她為妻,結果終究沒有邁出這一步。最讓她傷心的恐怕還是在我們宣布分手半年後,我又把她約到武漢纏綿了幾日,這次我純粹是因為迷戀她的肉體,捨不得輕易放開她。如果她後來果真為我懷孕生了小孩,那麽那孩子一定是這次幽會的產物。馬莉莉被我傷透了心,此後就再也沒有理睬過我。試想一下,她難道不該恨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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