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點點頭,又搖搖頭,默默地催馬前行。


    李商隱沒有得到七兄的贊同,心裏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驢趕上他,還想繼續再解釋。


    六


    護喪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隱兩人仍然並肩而行,相互卻不說一句話,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隱漸漸抬起頭,看見冬日的陽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沒有冰天雪地,也沒有嚴寒。野草和樹木好像開始發芽,可是由於幹旱又都焦枯捲縮著。農田一片荒蕪,農具丟棄在道旁。飢餓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裏,斷壁殘垣,破殘的房屋,孤零零地佇立在一片瓦礫中。


    「七兄!走,過去看看,他們這是怎麽啦?好像經過盜匪洗劫。」


    他們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從屋裏探頭看看,馬上又縮了迴去。接著從屋裏走出一個男人,穿一件露著棉花的長袍,腰間紮一條帶子,羞澀地盯著來人。


    「你們這是怎麽啦?」


    那漢子畏懼地背過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隱愈加莫明其妙。那漢子走迴門口,又站住,轉過身子,開始陳述這裏發生的一切。


    原來,這裏經過兩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亂戰禍,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軍到處搶劫殺掠,放火燒房子,十分悽慘。


    第二次是甘露之變,宦官帶領神策軍追殺李訓和鄭注,一路搶劫騷擾,如同強盜一般。


    那漢子邊訴說邊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隱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憤怒又悲傷。他最痛恨官兵盜匪如同一家,殘害百姓;最不忍聽百姓無以為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從懷裏摸出二兩銀子給了那漢子,打驢離開。


    七郎從懷裏掏出十兩銀子,送給了他。


    一路上,李商隱繃著臉,一聲不吱,直到進了開化坊令狐府,才氣哼哼地對七郎道:


    「我要寫一首長詩,像杜甫的《北征》、《兵車行》和《詠懷五百字》,對!題目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會兒,你來我屋,我給你吟詠。」


    七郎也是個急性人,護喪的事全推給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裏洗把臉,沒換衣服沒喝茶,就跑到西客院,來到商隱的房裏,問道:


    「寫好啦?杜甫的《北征》和《詠懷五百字》,那可是『詩史』。《北征》一百四十句,詩人懷著『幹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的心懷,寫了安史之亂中百姓痛苦、山河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陳情表,把他自己探親路上和到家後所見所聞所感,全寫了下來,向唐肅宗皇上稟報。他當時是左拾遺,自然有責任這麽做了。」


    「我雖然不是官,但也有責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亂興衰,稟奏給皇上。好啦,你就聽我吟詠吧。」李商隱連臉都沒有洗,一直在構思這篇「詩史」。他吟道:


    蛇年建醜月,我自梁還秦。


    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


    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


    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律。


    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荊榛。


    農具棄道旁,飢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存者背麵啼,無衣可迎賓。


    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這是咱倆剛剛親眼所見,長安西郊農村荒涼破敗景象。」


    「『農具棄道旁,飢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寫得真實,是咱們看見的情形。」


    李商隱呷了口茶水,道:「下麵是用那漢子的口吻,陳述李唐皇朝的治亂興亡。」


    右輔田疇薄,斯民常苦貧。


    伊者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


    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


    濁酒盈瓦缶,爛穀堆荊囷。


    健兒庇旁婦,衰翁舐童孫。


    況自貞觀後,命官多儒臣。


    例以賢牧伯,征入司陶鈞。


    「商隱,你這不是頌揚皇朝大治天下,一派昇平嗎?」


    「對!這是安史之亂前的隆興繁盛景象。因為朝廷任用賢明宰輔和大臣,才會有這種昇平氣象。」


    降及開無中,奸邪撓經綸。


    晉公忌此事,多錄邊將勛。


    因令猛毅輩,雜牧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輩,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


    ……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


    ……


    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


    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輳。


    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


    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


    廷臣例獐怯,諸將如羸奔。


    為賦掃上陽,捉人送潼關。


    玉輦望南鬥,未知何日旋。


    ……


    「這就是安史之亂空前浩劫!亂後朝廷腐敗無能,不敢拔除鍋根,於是造成宦官亂政。」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


    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


    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


    生為人所憚,死非人所憐。


    快刀斷其頭,列若豬牛懸。


    ……


    「商隱,你對李訓、鄭注被殺,還很同情可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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