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悲哭聽得人惶惶也戚戚,忍不住要與他一道落淚。


    聳立如半山挺拔的大蛇也突然縮得尋常人一般高,依舊是半人半蛇,麵甲未消,愣怔地望著洞府的方向。猛地發動,欲要向前竄。


    二蛋攔住正想往迴跑的虎子,亦麵朝那方雙膝著地頹然跌跪,眉目間全消了戾氣,唯餘悲愴:“母親去了,讓父親最後陪陪他吧!”


    虎子猛地扭過臉來,遲疑,震驚,最後憤怒:“你早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二蛋眼下雙淚垂掛,承認:“是,我知道!母親已經故去了,早在一年多前。本來活死人,產下三妹,他便當歸位。”


    虎子不願意,不接受,卻不得不麵對,去也不是,留也不甘,氣得眼熱心堵,顫抖的指尖將要戳到弟弟的眼角。又咬一咬牙,跺幾下腳,無能為力,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他並非使性耍賴。失去了親人的孩子哭得好傷心!


    神兵鬼將也都收斂了武器,默默地圍觀這場驟然降臨的喪祭。即便命屬非凡,無論如何他們不想在此時此刻繼續對兩個孩子武力相迫。心未必感同身受,情亦可同,亦是懂的。


    方才還沉淪於金戈交鳴中的山林,現下隻聞無助的慟哭。那孩子越哭越小,淚淌得越來越多,最後便見禿圓腦袋短尾巴的小兒虎子孤獨地坐在淚積的水窪裏,聲嘶力竭,十分可憐。


    二蛋將矛擱在地上,空出雙手將小小的兄長抱起來放在肩頭,輕輕地拍他,未落一字勸言。這般的悲涼,他亦然,如何消弭?如何放下?


    恍惚腳步聲緩緩而來,他抬眸望去,怔了怔,終於徹底崩潰了。


    龔忻神情麻木地走著,每一步都踏得很實,每一步都似在陪愛人走最後一程黃泉不歸路,彷徨難捨,痛不欲生。


    他一手懷抱繈褓,一手穩穩托住具不辨其人的骸骨。奇怪那白骨仿佛有無形的弦絲勾連著,並不至四分五裂,仍舊是完整的一具身體,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愛人的懷中。


    他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累累兵陣,未遭一人阻攔。他走出深穀,走下青山,走過曾經廝守的陋居,走向不容他的人間。


    二蛋抱著虎子跟了上去。


    司命判官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綴在後頭緊緊跟隨。


    涉溪流,穿草甸,荊棘葳蕤難挽留他固執的腳步,直到撥開藤蔓見墳塚。木碑貧簡,墨跡已暈,但依稀能辨一個盧字。墳前無甚供奉,墓土上荒草已盛,卻有幾株草植繞著墳圈頑強地搖曳。龔忻抬袖微拂,催開花朵,二蛋認得,是紫藍色的蝴蝶花。


    憑空又抓一口棺,裝殮了骨骸,新墳舊塚,一家人以如此的方式重聚了。


    龔忻在盧蠍虎的墳前遍植了蝴蝶花,令花精四季不衰。


    及後,他將繈褓嬰兒盛在木蓮盞中放逐溪流,隨她去應了命書的編排。


    於是神仙走了,鬼怪退了,兒子們不用跟敵人去拚一個玉石俱焚,山中蛟為尊,看似一場圓滿。


    然而大蛟不見了。匿藏起來沉浸於悲傷,用厚厚的石門擋住世上所有的凡與非凡。虎子和二蛋無法逼他振作,便一年年地守著這山這洞這道不肯開啟的石門,陪他說話,陪他懷念那段十世換一年的夫複何求。


    如此,過了一百年,山主出巡了。


    他不得不出來。因為鄰鄉地龍作惡,鑽鑿熔岩,噴得火河十裏,生靈塗炭,連累此山的土也鬆了,山脊硬生生塌陷了半邊,差點兒把休眠的山主給活埋在洞室之中。


    灰頭土臉跑出來,看見倆憂心如焚的兒子,登時思及往事悲傷難抑,一個人晃到山頂寒池去緬懷。


    倒是沒去太久便迴來了。一個人去,兩個人迴。確切說,是一個半,又或者還是一個人。因為被他扛在肩上帶迴來的不是人,乃是條滑不溜丟叫聲像哭的大鯢。


    沒人問他為啥心血來潮養大鯢。也沒人問該怎麽養。總之虎子和二蛋看見大鯢仿佛也挺高興的,什麽都由得龔忻自己安排。說挖池子就挖池子,讓引山泉便引山泉,一應要最幹淨的。


    如此又過了一百年,大鯢會說話了。


    再過五十年,大鯢能立著走了。


    還過三十年,大鯢偶爾能化僮子模樣,並且開始下蛋了。


    年複一年,小妖們總愛議論,大鯢眼圈上的花紋好像個巴掌印,忒是別致。


    虎子則喜歡跟弟弟抱怨:“父親老這麽縱慾過度,修為還要不要了?”


    二蛋擠擠眼黠笑:“這樣更快!”


    “啥快?”


    “神仙眷侶,雙宿雙棲呀!”


    “他又不要我們啦?”


    “幾時真管過?”


    “也是!”虎子摸摸自己幾百年仍舊光溜溜的圓腦袋,皺皺鼻子,仰天悲嘆,“唉,沒娘的孩子苦啊!”


    二蛋嗬笑,攬住他肩,語重心長:“很快就有了。不,是很快,就迴來了!”


    虎子想了想,不禁深以為意。


    第21章 小劇場


    一、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到了地下沒日沒夜動輒一輩子就過去了,於是一眾鬼差總記著跟蛟仙打架依稀就是上個月的事兒,心靈的創傷尚未平複呢,山主大人大搖大擺徑直闖到地府裏來了。


    怎麽想都是尋仇無疑了,嚇得大怪小鬼尊卑都不顧了,硬是把當日唯一沒在現場的閻王大人獨自推出去抵擋。好歹也是天上指定的官,當差年頭實不比龔忻的妖齡短,於是老閻王整整衣冠,硬著頭皮迎了迎稀客。


    結果蛟仙是個廢話少說直入正題的主,假模假式的客套寒暄都免了,甕著鼻子直言:“把閨女還我!”


    閻王沒想起來,詫異地問:“尊駕的千金是?”


    龔忻吊著臉:“三百年前生的。”


    閻王依舊不明所以。邊上判官小碎步蹭過來,附耳言幾句,閻王恍然:“噢——可人世輪迴,命數未到,還不了啊!”


    龔忻垂瞼,哼了聲。


    閻王賠笑:“下官把小姐生辰八字抄下來,您自個兒走一趟凡間如何?”


    龔忻勾指掏了掏耳朵,興味索然。


    閻王又說:“見一見結個善緣,於她是好的。”


    龔忻不耐地擺擺手,一手掐腰告訴閻王:“甭管命數到沒到,掐了,讓她迴來,投胎。”


    閻王張口結舌:“投、投向何處?”


    “廢話!投她娘肚子裏。”


    “誰是娘?”


    “我媳婦兒!”


    “尊夫人是?”


    “大鯢成精。”


    “哦哦,恭喜!”


    “成了,就這事,辦妥嘍!”


    說完,蛟仙扭腰擺胯預備迴轉。


    閻王將他攔下,苦著臉告求:“尊駕忒是為難下官了!”


    龔忻皮笑肉不笑,一句話:“要麽給我女兒,要麽我拆了你閻王殿。”


    話音落,人已不在,拈個閃身訣把自己給幹坤大挪移了。剩下地府一幹人等彼此大眼瞪小眼,有氣沒地兒撒,有怨沒處訴,一個個恨不能嘆斷奈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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