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聽得發怔,訥訥問眼前的少年:“那你又是什麽?”


    二蛋朗笑:“我是前世無處償還的醜文羲!”轉過臉去向著兩位父親頑皮地擠擠眼,“也是你們的兒子,二蛋!今時今刻我誕生於此,便為結束而來。今日之戰,是這天上的神地下的鬼種下的因,我來結果。借因果,斷輪迴,了終!”


    龔忻眉目陡然一凜,似有料斷:“你沒有實體肉身,靠精魄凝結,臨世便著我戰武衣,你隻為戰而來。”


    少年坦然頷首:“是,我唯願一戰!”


    “這武衣是龍鱗,性貪,嗜主,你用它,便是奉它。我以我血養之,它賦予我戾狂。你沒有血肉,要勝,隻能——”


    “孩兒明白!”二蛋邁步過來單膝跪地,手按在心口,向著雙親躬身一拜,“也許此番我終將與這糾纏十世的因果一道消失,卻同樣也是必然的註定。我的存在其實隻是過往揮之不去的癡著,父親母親可以當我是前世的醜文羲,亦無妨將我當作今生的盧蠍虎,甚至是父親您自己。我以武之姿態臨世,披的是您的戰袍,秉承的是母親的意誌,我乃力量的具象,我無處不在。在您的體內,在母親的心裏。永遠!”


    他俯身親吻盧蠍虎的腹,覆掌其上,果然兄長一般囑託:“好妹妹,早些出來吧!莫要折騰爹爹。別怕,二哥替你打壞人去!”


    平地乍起爆烈的旋風,捲動塵沙亂迷人眼,卷送雙親直落洞前,風偃後聞聲壯,天地間赫然聳立一尾頭麵覆鎧的大蛇。少年持矛立於頸上,厲然傲笑:“大哥助威,快哉!”


    第20章 二十、從前有座山


    好像身遭車裂般的慘痛,盡管盧蠍虎此前從未受過那樣的酷刑。是措手不及又難以想像的苦楚撕扯著他的理智,精疲力竭後生出了亂真的幻覺,以為有無形的力量將他的軀體往四麵八方狠戾地分拽,令他死去活來。


    他無法將此時此境與分娩相提並論,虎子沒有這般拖拉忸怩,二蛋不會要拆卸他的胯骨,過去數月裏變得沉墜的腹部如今伴隨收縮每一次都繃得發硬,隨時能從內部被撐破一樣。


    小妖們全戰戰兢兢扒在寢洞門邊探頭向裏張望,生怕山主大人因大家未能勸阻二主子怒而降罪,又擔心二主子的情狀不敢退得太遠。他們應是頭次看見龔忻露出這樣傷極無淚的表情,是求告無門祈願難酬,恨不能一同歸去了。


    為什麽要去?又因何無望?


    無人理解。


    龔忻卻知道。倒寧肯不知,不見,不愛,不求。


    心上人的痛吟隻有他聽見了,一聲聲,都似淚別。


    緩過一波劇痛,盧蠍虎唿吸發顫,婆娑淚眼撥過來望著龔忻,莫名竟笑了。


    “龍哥打得我好疼啊!”


    聞言,龔忻不由自主抖了下,將他手攥得更緊。


    “第一世,被逼離散,鬱鬱而終。”忍痛的人話音輕飄飄的,似遙遠而來,“第二世,長壽無喜,一生未娶;第三世,年少意氣,為伊決鬥;第四世,半生碌碌,突遭戰禍;第五世,驚鴻一瞥,執迷不悟;第六世,山水雲遊,仙緣即逝;第七世,民曹小吏,籍冊尋你;第八世,佛門拾養,六欲難斷;第九世——”


    產痛複作,盧蠍虎疼得心口難開,抱著肚子蜷縮起來。


    龔忻擁住他,不必他再說。


    “第九世,我打你一巴掌,叫你滾下山去!”歉意的吻落在奇形的胎記上,終將淚晃了下來。


    上一世,山主已作男身。


    上一世,迂執的青年誤將他認作嬌娥。


    盧蠍虎知足:“嗬,尋了九世,終於聽你跟我說一句話!”


    龔忻自嘲:“我卻罵你個登徒子,癡心妄想。”


    “不妄不妄,念念不忘!”


    “所以這輩子索性帶著欠條上門來了?可一巴掌換一年,夠嗎?”


    “一年還多呢!”這一聲不似來自胸臆,忒幹啞生澀,猶如小兒學語。


    龔忻猛抬頭,驚恐地按住盧蠍虎頸部:“不、別、不行——”


    盧蠍虎唿哧唿哧換息,續足氣力向下推擠,難抑的痛唿從喉間逸了出來,將曾經掩褪的猙獰傷口迸得更大。然而並沒有丁點的血從那道可怕的創口中淌出來,它們早就幹涸了,同這具身體的生命力一樣枯竭,是死的,被偽裝成活著的姿態。


    伴著決死的尖嘶,一團血肉自活死人的雙腿間滑了出來。


    龔忻穩穩地托住鮮活的生命,小心翼翼放到盧蠍虎胸前,讓嬰兒的臉頰貼住他心口趴伏著,聽見這腔堂裏最後的跳躍。


    可是盧蠍虎已經沒有力氣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了。他連睜開眼都顯得吃力,被龔忻扶住靠在他肩頭,自眼縫中勉強看到女兒的側顏。


    真像啊!像自己辜負過的小姑娘,像如今不順天不服命的龔忻。


    “對不起,那時候沒有站出來保護你!”內疚的話似對孩子說,亦像是對身畔的龔忻傾訴,“不過夠了,真的無憾了!下輩子我不會再來煩你。你千萬莫等我,因為我跟地藏菩薩發過願,了卻執著,再不為人。下輩子呀,我也做妖怪去,頭上能長角的,比你厲害的,好、好不……”


    那手無力地掛在龔忻掌中,話音漸漸消失。口中無聲,心頭亦無聲。


    初生的嬰兒全然無知地睡著,未開的雙眼看不見麵前正在發生的訣離,徒留四壁來來迴迴重複龔忻的鳴泣,一遍遍說:“好——好——好——”


    再沒有人應答了。此間唯有一個凡人,是伏在屍身上的嬰兒。她沒有察覺其人心跳的停止,卻明顯感到了這具身體的變化。血肉在幹癟、空洞、消失,迅速化為了白骨。粉嘟嘟的嬰兒徑直趴在了森然骨骸之上,僅僅隔著一層衣料,觸碰到了骨骼的堅硬。


    她不適地掙扭幾下,嘴裏頭不痛快地“嗯哼”了聲,卻終究沒有哭出來。


    尚不知離別,尚不懂失去,尚不曾理解死與活的咫尺天涯。


    沉悶的啜泣持續了好久,龔忻才從窒息式的痛意中尋迴悲傷的程序,仰起頭,用力唿吸,隨後垂死般向上嘶吼。


    洞外林間——


    首戰通力的兄弟倆竟仿佛共同摸爬滾打了百日千日,進退間滿是默契。


    巨蛇的鱗如一道天然的盾牆,任刀劈斧斫都不能在其表麵留下絲毫創痕。


    二蛋穩穩立在蛇頸上揮灑武戾,戰至酣處,矛尖當空舞劃出道挾勁的弧虹,颯然喝道:“四百年的懦弱和含恨,來呀,今朝叫爾等嚐夠!我不死,誰可向前?”


    天上地下如臨大敵,雲間鼓聲催急,企圖借聲勢殺威風,如何得遂?那是十世輪迴後的殺意,不向命低頭!


    長矛繞頸盤過一周,滑下肩頭沿臂肘落在掌中,人器再度合一。少年手中的尖鋒指向敵眾,眉間一抹挑釁,隨笑意送向前,悍然再戰。


    卻倏聞慘絕的悲鳴響徹,仿佛孤鴻隻影,臨終哀啼,痛得將泣出心血。其聲太過悽厲,竟惹四方共禱,一時間地動山搖,半天的雲都跟著起震,晃落一地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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