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郎中升正五品時日不久……”司禮內監小心地問了一句。一年前才升了正五品,如今連跳兩級到了正四品的知府,是不是升得太快?


    “若有本事,不必拘著。”皇帝淡淡地道,“當初朕舉用陸鎮,亦是越級擢拔。何況顧家老太太年事已高,離開家鄉日久豈不思鄉?能得迴去住幾年也是好的。”


    司禮內監低下頭去:“是,陛下真是慈心體貼臣子。”有皇帝這一句話,日後這後宮裏是個什麽風向,他大概已經知道了。知道了,才不會走錯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西北那邊如何了?”


    陰影裏的人答道:“招撫使與主帥略有些衝突……”哪是略有衝突,招撫使要分權,陸鎮怎麽肯?


    “有趣啊……”皇帝又樂了,“潞國公府太夫人前幾日上摺子,與朕說道潞國公世子該去軍中曆練。既西北事猶未了,叫他去見識見識也好。”


    司禮內監又想抹汗了。上迴出征,陛下派了周鴻去,陸鎮沒沉得住氣;這次,陛下又要派潞國公世子過去,陸大將軍,你若再沉不住氣,可是誰都救不得你了。不過……若是顧家在福州查出些什麽來,也說不定,你已經沒救了。


    皇帝打發走內監,轉頭看看李菡。李菡仍舊在磨墨,雪白的手指捏著墨條,運腕圓轉流利,力道不輕不重。不過,手上略有些薄繭,可見在家鄉之時,的確曾經操勞過,比不得在京中時嬌養,十指不沾陽春水。


    “可想過日後如何?”皇帝隻看著李菡的手腕。宮女也罷,女史也罷,自有統一的衣裝,並不許逾越,可手腕上悄悄戴個什麽,或者鬢邊插一朵精緻的絹花,亦是準許的。那等粗使宮女什麽都沒有,自然沒得戴,但略有些臉麵的,都愛戴個鐲子。金的不許戴,銀鐲子也有各種各樣的花色。還有些獨出心裁的,為了吸引皇帝目光,用五彩絲線編成各種花樣,戴在腕上倒比鐲子更新鮮些。唯獨李菡,手腕上光禿禿的,連一根絲線都沒有。


    李菡研墨的手腕連停都沒停過:“隻願二十五歲後出宮,還來得及侍奉母親,頤養天年。”


    皇帝似笑非笑:“若是做了壽王側妃,也可頤養你母親。”


    “妾者,立女也,凡事不可自專。”李菡仿佛根本沒聽出皇帝的意思,“妾之親戚算不得正經親戚,奴婢又如何奉養母親?”


    皇帝突然冷笑一聲:“你竟言辭如此大膽?”


    “蓋因奴婢知道,陛下絕不會喜歡被人欺騙——就如所有人一般。”


    武英殿裏安靜得厲害,再也沒聽見皇帝說話。


    顧運則升為福州知府,闔家各有喜憂。


    顧老太太從前跟著兒子到處跑,兒媳婦孝順,孫子承歡膝下,到哪兒都是老封君,自是也不會覺得有些不適。如今在京城,長孫是長大了,日日都要在外讀書,並不能再圍著祖母轉;小孫子卻與她不大親近,總跟著母親。至於兒媳,更是不複從前的柔婉,雖然禮數周全,奉養的份例也並無變化,卻總是淡淡的拒人於千裏之外。


    顧老太太沒讀過什麽書,描述不出那種感覺,隻是覺得不自在。常常想發脾氣,卻又總是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全不著力,憋悶得很。如今聽說兒子能迴家鄉做官,不由得歡喜起來——到底還是家鄉水土相宜,迴去看看山水也好。


    白姨娘更不必說了,天天被拘在家裏,這麽小的院子,就是多走上兩步都在丫頭婆子們的眼睛底下,可不悶死了人?若是去了福州,不管怎麽說,宅子總比京城裏的大些罷?


    孟素蓉是喜憂摻半。顧運則升官固然是好事,隻是升官的原因有些蹊蹺,夫妻兩個商議了半夜,仍舊有些懸著心。


    皇帝升了顧運則做福州知府,自然是默許他借著那核舟,去查當年之事,這足證皇帝對陸鎮已經起了疑心,自然是好事。可從另一麵說,顧運則對皇帝也有隱瞞之事,將來這事揭出來,皇帝對顧運則又會怎麽想?若是諒解,自然是覺得他並無實證,又怕茂鄉侯府勢大;可若不諒解,輕一點說他明哲保身不夠一心為國,重一點,保不準要治他欺君。


    “如今也沒別的辦法了,隻能先查清此事,扳倒茂鄉侯府為要。”顧運則沒孟家人那般心無旁騖,扳倒茂鄉侯府,就能扳倒齊王一黨,將來晉王上位,他若有功,晉王也該想辦法保他的。


    孟素蓉嘆了口氣:“既然如此,老爺盡力便是。”至於後果究竟如何,誰也不敢斷定。盡人事,聽天命罷。


    柳姨娘大概是家裏唯一一個不高興的,待顧運則去了衙門交接事務,才哭喪著臉去了孟素蓉屋裏:“太太,老爺升官自是喜事,可二姑娘年紀也不小了,福州到底不比京城,這親事可怎麽辦?”


    孟素蓉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淡淡道:“福州未必就比京城差了。”不說別的,顧運則若仍舊在京城裏做郎中,一個五品官可算得了什麽?五品官的庶女就更算不得什麽了,去哪裏找好親事?倒不如外放了,到了福州,顧運則便是一府父母,誰不要來巴結?那時雖是庶女,但尋個門第低一點的人家的嫡子,卻也可成的。


    柳姨娘就要拿帕子抹淚:“福州怎比得上京城?那等鄉下地方,有什麽——”


    她尚未說完,孟素蓉已經沉了臉:“那是老爺的家鄉!”什麽鄉下地方,你是看不起自己的男主人?


    “姑娘的親事,不是你能過問的。”孟素蓉冷冷地道,“迴去收拾東西罷。”


    柳姨娘滿臉通紅地走了,撞去了顧怡然屋裏哭:“到底太太不是你親娘,哪裏會替你用心挑親事……”


    顧怡然從前也覺得嫡母不好親近,可從她滿了十三歲,孟素蓉去哪裏做客都帶著她,這嫡庶之分,她算是明明白白了。並非嫡母不替自己用心,而是自己身為庶女,那些高門大戶的貴婦們,斷不會為自己嫡子求娶她,若嫁個庶子——倒也有幾家提親的,嫡母細細打聽過之後,都婉拒了,因那幾家庶子都不成器。


    如此幾次,顧怡然便知嫡母對自己實在是用心的,否則那幾家隨便答應一家,立刻就能將自己嫁了出去,外頭人還挑不出什麽毛病,到最後吃虧的隻有自己罷了。她既明白了,便不願多聽柳姨娘的話:“姨娘難道不知道太太為人?何況太太生長京城,什麽樣的人家好自是知道的,若太太說不好,那必是不好。我如今才十四呢,姨娘別著急,太太總不會叫我落空了便是。”接著便叫來丫鬟,“快打水來讓姨娘洗臉,好生送姨娘迴去。”


    柳姨娘還想再說什麽,卻被藤黃扶了迴去。藤黃年紀也已不小,已經定了外院的小管事,隻等滿了二十歲就放出去嫁人。如今她心氣也平和了些,倒勸了柳姨娘幾句:“姨娘安生過日子罷,太太若不肯照顧二姑娘,也不必費這些心力,到頭來還要聽姨娘的埋怨。”


    柳姨娘無話可說,迴了房裏偷偷哭了一場,暗暗後悔當年不該一心要做什麽姨娘。如今自己獨守空房,當初一起陪嫁來的幾個年紀相仿的丫鬟,差不多都放了出去,一夫一妻地過日子,縱然衣食上差些,也好過如自己這般形單影隻罷。


    顧嫣然聽了父親外放的消息,上門來拉著孟素蓉掉了幾滴眼淚:“父親母親都不在京城……”就是不提為什麽去福州,父母遠離了身邊,也叫人捨不得。


    林氏也上門來送行,看見顧嫣然掉眼淚,忙拉了到自己身邊:“這一路千裏迢迢的本來辛苦,若讓你娘再惦記著你,路上便更辛苦了。好孩子,你父親這是大喜事,京城裏頭,還有舅舅舅母呢。”


    顧嫣然也有點不好意思,都是出了嫁的人了,不比從前在家裏做姑娘,動不動就能在親娘麵前撒嬌落淚,擦了眼淚,勉強笑道:“我也是捨不得,忽然間說走都要走……”


    秦知眉前幾日也迴家去了。秦三太太總算死了攀高枝的心,由秦老太爺在自己故友裏頭給秦知眉定了一樁親事,隻是將來不能嫁在家鄉,這會兒自然要迴家去,一則待嫁,二則也多跟父母相處一段日子。再則周三太太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秦知眉留在京城也不方便。顧嫣然跟她舊友重逢,再次分別,日後就不知幾時才能見麵,自然惆悵不已。


    林氏又嘆又笑:“這長大了都要成家的,秦家姑娘嫁得好,你自然隻有高興的。山不轉水轉,說不定幾時相逢呢。也說不定那時你們都綠葉成蔭子滿枝了,抱著兒女相見,可不好麽?”


    顧嫣然頓時臉紅,趕緊打岔:“舅母,那前日我跟您提過的事……”


    林氏也是有意說些歡喜的事,沖淡母女兩個的離愁,便道:“那自是好事,陳姑娘性子慡朗,心地仁厚,我也是極喜歡的。隻是珩兒如今才隻是個舉人,原想兩年後若能中進士,也不算辱沒了人家姑娘,隻是不知陳家是什麽意思,嫣兒你還替舅母去問問可好?”畢竟陳雲珊已經十五歲了,不知道陳家是願意把女兒再留兩年,等孟珩中了進士風光上門提親,還是不願拖延女孩兒年紀,先成了親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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