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宋景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言妙。他是在逃離像是人間煉獄的永夜城後,才聽聞這個名字的。拂蓮沉皈的三小姐言妙。


    那個身披月白繡花鬥篷的姑娘,背對永夜的火光而立。大火燒毀了她身後的屋舍,屋樑倒塌,火屑流飛。被焚燒的野靈化作灰煙。火光照亮她姣好的側臉。她笑著,隻同他招手,讓他快點離去。


    她說:“你替我告訴那邊的人,倘若永夜城守不住了,就封結界吧。”


    她抽出長劍,寒光從劍身落到尖端一點。她轉身踏入火光裏,發髻上簪的絹花欲墜,鴉發隨風亂舞。宋景然迴望了好幾眼,見她從容的背影遠去。他記不清她衣裳是什麽花樣,繡的是白牡丹還是月季。多年後他甚至記不清她的模樣。


    他覺得奇怪,他拚命想記住那些人的麵容,卻總是在清晨掬起捧冷水時遺忘。這些人的眉眼漸漸淡去,與世俗中的人融合在一起,變得平庸失色。而那些他想要遺忘的醜惡的麵容,總在俯仰之間出現在腦海中。


    他知道永夜亂了,這片留有他血淚和記憶的故土即將被封存。他心裏有著錯雜的悲哀與連自己都不敢的欣喜。他被娘親牽著走,清醒又不甚清醒,感覺是在朦朧中做的一場夢。夾著雨露的冷風拂過他滾燙的麵頰,他穿著掉了半個鞋底的草鞋,顛簸在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上。


    他說:“阿娘,天要落雨了。”


    他阿娘不說話,手心裏滿是汗水。她的額頭也布滿了汗珠,她用衣袖擦去唇邊的汗水,帶著他匆匆複匆匆地走。


    宋景然聽到遠處傳來的一聲巨響,他迴頭看去,永夜的幹君高樓傾塌。高樓上有一座鍾,鍾上有著翩然欲飛的仙鶴。年前還有人在意那座鍾上的銅鏽。高樓倒了,鍾上的仙鶴也要飛走了。


    第84章 天瀾6


    永夜城的消息傳來時,他們還在清覺台修習。台上落滿了沾露的紅楓葉,有時劍尖一轉,葉子卷舞而走。先前連日陰雨,這天晴朗,午後日光從雲縫間傾灑傾灑,暖意融融。薛夜想去趙臨城中修劍,順帶去天香閣裏要壇君子酒。


    孟透新得了一匹颯露馬,也想帶出去遛遛。他問其他人去不去。


    李行風屋裏案上還留著一摞師叔交代的文書,他說他就不去了。霍止興致缺缺,卻說“去吧”。江翊思忖了會兒,正要開口,一位師兄躊躇著過來,麵色沉重,說西澤師叔讓江翊過去一趟。


    這個時候西澤師叔讓江翊過去能有什麽事。他們不敢想,隻收了劍陪著江翊一同過去。


    屋裏坐滿了暮涑的長輩。十多位長輩皆在,無一缺席,神色肅穆地列坐於己位上。


    江翊跨進門檻,他們留在門外等候。長輩的聲音低沉,他們隻能聽見裏頭絮絮的說話聲,但聽得不大真切。


    接著就是劍落地的聲響。


    孟透再不顧禮節,率先推門進屋,其他三人緊隨其後。江翊的身軀在顫抖,後退兩步,孟透上前攙住他,詢問似的看向西澤師叔,其實心裏已經猜到了大概。西澤師叔閉上眼,點點頭。


    “你們知曉也無礙。永夜城失守,焚燒野靈時,城北一些百姓未曾及時撤離。江家與言家在封城前勸散貧民窟百姓時,幹君高樓傾塌,一些弟子身亡……江家主也……”


    西澤師叔沒再說下去,輕聲道了句:“節哀。”


    “這些時日你就不必留在門派中了,迴驍陽去罷。好生寬慰家中人……”


    江翊眼前一黑,一時間聽不清他講了什麽,單膝叩在地上,腦海裏天旋地轉。他的兄弟圍在他身邊,霍止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薛夜攙著他站起來。


    西澤師叔道:“趙家主、趙家小姐安好。言家妙姑娘安好……而言家的二公子遇險,不幸身亡。”


    孟透的全部心思都在江翊身上,一聽最後一句話,猛然抬起頭來。他問道:“言清衡?”


    西澤師叔點點頭:“他本可以逃脫的,隻是高樓坍塌時,趙家姑娘還在樓底下……他被燒成了焦骨。屍骨已被送去沉皈。”


    他來不及感慨悲痛,已經倉促地去了驍陽的喪宴。他在江家見到滿目的白,親眷聽著喪樂失聲痛哭。江翊沒有落淚,在靈堂間對著牌位緩緩跪下。將江家主的棺槨送入深山下葬時,孟透沒有一起去。他已將行程安排妥當,去過驍陽江家,就到沉皈言家。


    言家也是滿目蒼白。他到的那日是清晨,初冬風冷冽,時有重霜。前來沉皈的人整齊地列在門外,言家小廝牽引走馬車。來人神情皆肅然,一人接著一人穿過月洞。在庭院中打掃的僕人皆著白麻布衣,屋簷上掛的也是黑白的燈籠。


    接近靈堂能聞到殘留的燒經文的氣味。門口兩排站著素衣的丫鬟,皆斂聲屏氣。言家人都在靈堂裏。


    言家人與江家不同,言家人不會在靈堂前失儀。言師叔沉靜威嚴,同前來的各門派掌門低聲寒暄,聽到寬慰的話語,沉痛地點頭應了。言昀低眉順眼地站在父親身邊,偶爾迴幾句長輩的問話。


    言夫人臉色蒼白,容顏有衰朽之態,眼珠間或一輪,了無生氣。她坐在棺槨旁,盯著靈堂之上言清衡的畫像。


    言妙沒有攃艷麗的唇紅,容色憔悴。自兄長去世,她從沒當著人流過一滴眼淚。霍止進來那一刻,他們目光相接。言妙丟了手中的紙錢,跨過燃著火的銅盆,撲到他懷裏。雙臂緊緊環著他的脖頸,一句話也沒有。


    長輩都看著。霍止勸不住她,就帶著她往堂外走。言妙的手是冰冷的,她被跟著他往長廊走,眼前一片模糊,她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霍止察覺到,慌亂地幫她擦眼淚。


    從來不會哭的言妙哭得不能自已。她哽咽著說:“霍止,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最後一句話。”


    ……


    孟透沒有在人群中找到言昭含。他跟著長輩們迴前堂,在那裏見到了素未謀麵的言家老夫人。他隻聽說這位老夫人患有癡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常年在清院裏養病,平日裏不願見人。


    老夫人和言昭含的娘親都害了瘋病。不能不說這不是言書涵的報應。


    老夫人因孫兒逝去,是日由丫鬟攙著到了前堂。她不知從哪兒聽得言清衡與趙箏的事,不依不饒地要跟趙家人討個說法。


    “要不是因為你家閨女,我的孫兒能去永夜城?要不是為了救你家閨女,我孫子能把命給丟了?”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攥著趙箏的手腕,要拉她去靈堂。


    孟透也有耳聞,言清衡確是為了趙箏才請命去了永夜。


    趙箏著一身單薄的素衣,頭上簪著白絹花,眼眶是紅著,乖順地跟著老太太走。老太太這會兒是糊塗的,說的話也是荒唐,她說要讓趙箏嫁給她死去的孫兒,結冥婚。


    趙家主臉上哪裏掛得住,卻不好說些什麽。言書涵臉色陰沉,使了個眼色,讓僕人攔住老夫人的去路。誰曉得那老夫人竟跪坐在地上撒起潑來,說她的孫兒可憐,孫兒在黃泉之下也不能安息,說言書涵不孝。


    趙箏眼角掛著淚珠,她扶起老夫人,道:“清衡確是為我而逝,趙箏願與二公子結為夫妻,雖陰陽兩隔,白首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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