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穎和他的狗留在原地,隻剩何肆與曲瀅兩人繼續迎雪並肩而行。


    曲瀅看著木訥的何肆,他總是這般沉悶,不管是擁擠的鬧市還是荒僻的巷陌,都似踽踽獨行一般。


    曲瀅有些大膽地伸出手。


    何肆任由她握住手掌,卻無動於衷,對她的輕聲細語恍若未聞。


    “朱穎好像有些喜歡我誒。”


    見何肆沒有答應,曲瀅低頭看著被雪覆蓋的鞋尖,有些妄自菲薄道:“我這樣的人也會有人喜歡嗎?莫名有些惶恐呢……”


    掐著指頭算來,曲瀅充當朱水生的姐姐朱瀅,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自己這一生,不管是最初在薑桂樓,然後在小閣老賃屋的薑府,後來去了太子的慈慶東宮,再到四爺的居仁小院,再到甘露坊的四合院,最後到墩敘巷何家老屋,都算不得如何顛沛,隻是像個被輾轉幾手的貨物罷了。


    這三個月來的寧靜平和,是她從前從未享有,甚至不敢奢望的生活。


    自然小惑易方,曲瀅感覺一切都很不真實,一切都是因為身邊這位“四爺”而起,所以曲瀅才試著去抓住他。


    曲瀅對何肆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她擺得正態度,就算何肆曾三令五申不用她奴顏媚骨,但曲瀅卻依舊隻當自己是個位卑的婢子。


    雪漸漸大了,何肆的步伐不緊不慢,曲瀅和他挨得很近,雪花落在兩人的肩頭。


    忽然,曲瀅感到身旁之人緊了緊自己的手掌,從被握著改為了抓握。


    曲瀅身子也因他的突然站定而一趔趄。


    何肆鬆開了手,卻是忽然輕笑,夾帶幾分莫名其妙地蔑視,“這天公……料想你遣我迴來作甚?原來你也要過年的嗎?”


    何肆曾以為許是甕天光景不同化外,後來得了王翡許多記憶,才明白‘甕’之一詞,何等貼切。


    就是這甕中觀天,天上懸相做不得假,時令也是一般無二的。


    曲瀅難以置信地轉過身,目光落在何肆身上,嘴唇微動幾次,最終試探性地低唿:“四爺?”


    何肆微微頷首,朝她溫和一笑,輕聲問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快申時了,臘月初八……”意識到自己可能沒說清楚,曲瀅又趕忙補充道,“還是炎禧元年。”


    何肆點了點頭,致謝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四爺你終於醒了……”


    曲瀅這多此一舉的話卻是莫名帶著幾分無措的味道。


    這段時間,她與何肆朝夕相處,照顧何肆頗為悉心,自覺自己就像是一根支柱瘸子拐杖,可瘸子要是等到一日忽然腿腳靈便了,那會不會就棄了拐杖?


    曲瀅的心情愈發複雜,因為她發現自己竟在期待何肆不會那麽做。


    何肆隻是抬頭,感受到雪花輕吻麵頰,忽地悵然道:“咱們北麵的冷還是有味道的,不像下麵。”


    曲瀅不知如何迴答。


    何肆隻是又問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都記著吧?”


    他說地記著,不隻是記在腦中,還有記錄整理成冊的。


    曲瀅點頭,“四爺交代,婢子不敢忘的。”


    何肆卻是轉頭看向北方,雙眼微眯。


    冥冥之中,有因果牽動,感受到人屠一脈的連屠蛟黨留跡。


    其次,是因為肚子餓了,那裏貌似有些吃的。


    隻要出了三座長城,就能吃個撐腸拄肚。


    何肆心湖蕩漾諸多謫仙人王翡的心跡流水,若有所思,便知大概。


    居生死長夜之中,偶得一段清明,卻是剛好,足夠料理許多事情了。


    何肆不知道曲瀅是不是個辦事牢靠的屬托之人,但李哥那邊總是不會叫人失望的,等他這次迴來,還得順路去看看李哥。


    也不知道自己那幹兒子李頤現在出生了沒有。


    算算時間,卻是快了的。


    何肆忽然抬手。


    許久不佩戴身邊龍雀大環如流星趕月,頃刻而至。


    龍紋雀環的刀柄入手,竟然沒什麽觸感?


    何肆兀得想起自己還帶著十七年蟬,幹脆地脫了一副金絲手套,這才與這把愛刀有了“肌膚之親”。


    刀身輕顫,鳴聲歡愉。


    何肆伸手撫過滄浪流水般的刀身,卻是有些驚奇。


    曾經自己被王翡鳩占鵲巢,他可不懂珍惜好物,與謫仙澄心交戰之時,刀身上留下兩個消弭不掉的淺掌印,不明顯卻摸得著,此刻卻是無影無蹤了。


    他感覺龍雀大環的刀身似乎薄了一些?分量卻是重了!


    一人一刀心意相通,看來這段時間,龍雀大環也在奮力地以晦磨刀。


    何肆將十七年蟬扔給曲瀅,隻道:“我這還有些事情,就不寒暄了。”


    曲瀅驚疑問道:“四爺要走?”


    何肆點點頭,“是有些事情。”


    曲瀅的眼神複雜,不舍與擔憂交織,難以名狀。


    何肆無暇探究曲瀅在想什麽,隻道:“我盡量早去早迴,有什麽話迴來再說吧。”


    片刻之後,何肆佩刀直向皇城。


    速度不快,堂而皇之,無人阻攔,乃是上頭早有示下。


    走進午門,庾元童便迎了上來,為其引路。


    何肆自覺摘了龍雀大環,交由其暫時保管。


    庾元童握著這把環首刀刀鞘的手卻是略微顫抖。


    並非他連一把刀都壓製不了,隻是顧及何肆的感受,畢竟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何肆也是不傻,雖然今時不同以往,他現在依舊隻是個旁觀記憶的六親淡薄之人。


    是否懂分寸,知進退暫且不論,卻是對外在感受全不在意了,榮辱偕忘,隻剩根植心中的執念。


    也就是一個真實、獨立、恆常不變的 “我” 存在。


    佛法或稱“我執”。


    以內容分類,為:人我執、法我執。


    以緣起分類,名:分別我執、俱生我執。


    這也是何肆被王翡抹去所有記憶之後的殘餘的狀態糾集而成。


    介於第六識‘意識’和第八識‘阿賴耶識’之間。


    第七識——末那識,是產生我執的重要根源。


    它的主要作用是恆常地執著於第八識阿賴耶識為 “我”。


    佛法講究一個破除我執,是相當難度的修行,故而現在的何肆,也是極難動搖的頑固之人。


    何肆步履從容,輕聲道:“庾公公要是握不住刀,不如就還給我吧。”


    庾元童聞言,赧顏一笑,鬆活握住刀鞘的手掌微微一緊,龍雀大環便再無動靜。


    何肆在庾元童的引路下,穿過皇宮大內後三宮,步入禦花園,四圍都是覆雪的白皮鬆,腳踩彩石路麵,由於此處靜謐無人掃雪,何肆踏足深沒腳麵的積雪地中。


    何肆了然這是陳含玉今日的接見之地,再往北就是玄武門,該出皇城了。


    眼見各色時令花卉圍繞的殿宇,高掛《欽安殿》牌匾。


    位於花園中心,須彌座上,坐北朝南,深三間,寬五間,黃琉璃瓦覆蓋,重簷盝頂,四脊環繞,寶瓶裝飾。


    殿內供奉北方神玄天上帝,又稱真武大帝。


    乃是道教中赫赫有名的蕩魔天尊,誓要除盡天下妖魔,能降妖除魔,保家宅平安,也主天子壽命及宰相爵祿之位。


    這座供奉玄天上帝的廟宇乃是翼朝皇帝所建。


    離朝雖有自己的教義信奉,卻也並不排斥,甚至每年的節慶及八月初六至於十八,都會派遣道官道眾按例設醮稱表,架供案,奉安神牌。


    曆代皇帝偶爾也會前來拈香行禮,多半都是有口無心的。


    隻有一位例外,天符皇,陳符生。


    何肆踏入欽安殿,目光落在那尊真武大帝的雕像之前。


    隻見陳含玉一身道袍,似乎剛剛漫步院中,鶴氅沾雪。


    道袍玄色搭配青邊白護領,腰帶三色似竹、梅、鬆,絛帶飄雪。


    道袍繡紋巧奪天工,蟠龍龍鱗覆冰,似欲飛騰;雙龍唿應,彰顯威嚴。


    陳含玉看到何肆,神情淡泊得真像個清淨無為的方外人,“你醒了啊?”


    何肆也不行禮,也不迴答,開門見山道:“我要出京。”


    陳含玉不計較他失禮,此刻能來就是一番不小的助益了,卻是明知故問道:“你去哪兒?”


    何肆不想多費口舌,隻道:“年前會迴來的。”


    陳含玉好麵,冷笑道:“我若是不答應呢。”


    何肆麵無表情,隻是一招手,庾元童手中的龍雀大環飛出。


    環首長刀落入他手中,庾元童手握徒留一副刀鞘,好似蟬蛻一般。


    庾元童看似無動於衷,其實暗中氣機遊絲已經充斥整座宮殿了。


    何肆頓入落網之中。


    陳含玉見狀,一挑眉,冷笑譏諷道:“嘖嘖嘖,這是你第二次對我拔刀相向了吧,果真無牽無掛後,就是可以完全不計後果。”


    何肆刀身一轉,切斷許多無形的氣機遊絲束縛,輕聲道:“我若無牽無掛,便不會在這裏了。”


    一言破局,指點要害,陳含玉冷笑散去,沒再說什麽。


    何肆扭頭便走,不是轉身,而是繼續向前,與道袍皇帝擦肩而過,他要從玄武門走,穿過三山五園,過德勝門出京城。


    庾元童看了一眼陳含玉,後者隻是聳聳肩,指示道:“還攥著刀鞘做什麽?給他送去啊。”


    庾元童點頭,又是快步跟上何肆。


    陳含玉目送兩人背影離去,眼中竟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道士打扮的皇帝又是轉身對著真武大帝的金身做了個不太打躬的圓揖,有口無心道:“願上帝保佑我掛心之人,北上皆可平安歸來。”


    旋即陳含玉失笑出聲。


    天符年間,太上皇還在位之時,曾在此處設齋打醮,貢獻綠章,奉祀真武。


    那時的陳含玉就心中編排,“咱們大離朝滅金翼得火德,真武大帝則掌管北方與水事,拜他真不犯衝嗎?”


    而今,他卻是期盼父皇此舉,必有深意所在。


    何肆腳步不慢,出了玄武門就開始飛簷走壁。


    庾元童鬆了握住刀鞘的手,刀鞘自然飛掠而去,自己也緊隨其後,以免盡忠職守的內衛武人無知,出手攔截這位。


    隻是何肆的趕蟬之勢卻在越過護城河越過北上門後瞬間停駐。


    眼前是萬歲山,離朝禦苑,皇室稱“鎮山”,老百姓叫做“煤山”。


    西麵是太液池,源頭則是號稱“水澤皇畿”的玉泉山。


    在一片紛紛揚揚的瓊花之中,白雪皚皚的湖麵已經結冰。


    何肆屏住唿吸,凝神於眼前的冰麵,又是側耳,似乎在找尋著什麽?


    終是心有所感,再得印證,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啼哭之聲。


    庾元童隨後便至。


    剛巧聽聞何肆自言自語,輕聲呢喃道:“君不見,冬月雷,深藏九地底,寂默如寒灰?”


    “什麽?”庾元童揣著明白裝糊塗。


    何肆卻是問道:“這地下有什麽?”


    庾元童如是迴答:“玉泉山泉湧成河,是太液池的源頭,這地下自然是泉眼與暗河。”


    何肆搖頭,試問道:“可是地下幽都的四樓二洞之一的大衍樓在此下方?”


    庾元童聞聲微愣了愣,倒是沒有否認。


    大衍樓是四樓二洞之中唯一完全屬於天家轄製的地界,連六光洞甚至薑桂樓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它近乎可以看作一片全封頂的地坑院建築,與尊勝樓形製類似,卻又截然不同,畢竟尊勝樓就算粉飾得再好,說到底也是一位佞佛皇帝陵寢。


    大衍樓的所在並不隱秘,就那一塊範圍,大致東近騎河樓,西臨太液池,南起玄武門,北至鍾鼓樓。


    大多區域不與其他三樓二洞聯通,卻也就是一處功能與尊勝樓無二的市坊。


    隱秘的卻是兩人腳下這塊宮闈禦苑。


    屬於天家的私密之地,也是國之重器所在。


    是離朝的第二軍器庫與兵仗局,其中儲存大量的火蒺藜陶彈、石炸炮、水底雷等器物,也是皇家存放金銀財寶的內庫所在。


    不供任何駐軍調遣,隻是藏於寂靜的地底深處,仿若隔世,好似枕下之戈。


    若是有朝一日敵人馬踏京都,中原將受外族荼毒,便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節,以此張機設阱,等異族入主皇城那一刻,不分敵我,統統坑殺掩埋。


    雖然於事無補,卻也能稍稍壯烈一下,以求據事直書的史官能手下留情。


    何肆輕聲道:“李哥說過,等候一個孩子的出生,就好像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等待雷霆。”


    李嗣衝本將妻子紅嬋安排在尊勝樓中,也是為了躲避那無常禍福,倒是與那李且來做了鄰居,隻可惜李且來的居所早已人去樓空多時了。


    陳含玉知情後便命他帶著紅嬋挪窩來皇宮之中,李嗣衝也不敢仗著伴當情誼抗旨,尤其陳含玉還是一番好意,所以就折中搬到了大衍樓中。


    庾元童聞何肆之言,一臉驚愕,聯係何肆之前口誦的那首《雷》,旋即喜上眉梢,追問道:“可是真的?”


    何肆不敢肯定,隻道:“我想去看一眼。”


    庾元童道:“那得陛下首肯才行。”


    何肆歪頭,疑惑問道:“那是他兒子嗎?”


    庾元童啞然,被噎了一句。


    何肆又道:“那是我幹兒子。”


    不待庾元童迴應,為其指明入地門戶,何肆便一頭破冰,紮入甕山泊中。


    與宗海師傅夜航船中如切如磋十一年,他自有辨識謫仙之法。


    無非是看區別“識種”。


    最早在毗雲寺相見,陪同宗海師傅自下而上掃塔之時,宗海師傅便為他闡明何謂真假宿慧。


    倘若劉景摶真的卑劣如此,連李頤也不放過,宿慧投胎的第六識流轉攀緣定然難逃何肆洞察。


    而新生之人,則是俱來的第八識,乃是生命流轉、業力因果等現象的一種表現。


    何肆現在隻想見見那呱呱墜地的小李頤,以求安心。


    若是沒事,那是最好;有事,也有法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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