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的臉色蒼白起來,“而他自然不會疑你。”


    雅利安已經執起那把沉重的鐵弓,雪白的手與雪白的衣裙與黑沉沉的弓和箭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郭芙知道自己不能再不動,她往側邊斜躍而去,這一動突兀而急速,但她一動,那個白袍的老人也是一動,這一動看似悠然緩慢,帶著行雲流水般的自然輕盈,但實則極快!他枯瘦的手伸出,明明是一隻毫無美感的手,偏生像拈著一片雲執著一朵花般予人無比生動的感覺!


    躲不過!


    郭芙瞬間判斷出形勢,隻來得及抱緊懷中幼子,急速轉身,那一掌變拳、變指!一指戳在郭芙的肩上!


    郭芙“噗”地吐出一口血來,但傷得並不如何重,畢勒格訝然看著自己沁出一絲血跡的指尖,“軟蝟甲?”他失笑道,“果然是個神奇的寶甲。”


    但他這一阻,雅利安已彎弓拉弦!如此近的距離,岱欽如何躲得過這殺神之箭!


    郭芙臉色慘白,抱著孩子的手都微微顫抖了一下——


    漆黑的鐵箭發出一聲短促的厲嘯,弦顫!箭發!


    “叮!”


    一聲輕響!


    箭尖刺入皮肉的聲音都在那一聲欲震破人耳膜的鐵器相磕的餘音之中!


    鐵箭刺在岱欽的肩膀!


    向來一箭穿喉的黝黑鐵箭,被另一支同樣黝黑的箭擊中,終究被打破了原本一往無前的悽厲軌道!


    一箭西來!


    糙原寒風亮星辰


    郭芙心弦一鬆,十一終究還是趕到了。


    茫茫糙地一望無際,甚至不知道那一箭是從哪間she來,畢勒格眯著眼往西方看去,此時漸漸日落西山,太陽尚自耀眼溫暖,但糙原上的沁涼之意已經漸漸漫延開來。


    畢勒格動了,這一動不同於平日裏的悠然若行雲,反倒雷厲風行,目標卻是岱欽!他手一動肩上那箭已被他拔出,鮮血四濺!


    幽秘的西來之箭又是無聲無息地飛來,卻肅殺悽厲,殺氣四溢!


    但那畢勒格寬大的袖子一動,那隻枯瘦的手五指連點,在那支箭上不知點了多少下,輕盈若蜻蜓點水一般,但畢勒格臉色沉凝,實是這每一下都極其精準,已是匯集了他畢生所具功力,如那天伯顏擋下金輪法王的金輪一般,他這一番看似簡單輕巧的連點,偏生讓那支看似一去無往,絕不可能被阻下的殺神之箭硬生生地轉過一個彎來,便似是在他指間旋過一個曼妙的弧度——


    他枯瘦的食指在漆黑鐵箭的尾部輕輕一點,那支箭便若從沉重的鐵弓上she出一般!


    竟然發出了一聲厲嘯,隻劃破眼前的空氣,“噗”地一聲,刺入了岱欽的喉間!


    畢勒格看著岱欽不可置信的大大睜著的眼眸,唇角露出一絲微笑,但笑容未完全綻開,便已看到前方出現的一個修長的身影。


    那人是熟悉的修眉俊目,隻是臉色是那般蒼白,琥珀色的眸中滿是痛苦之色,他尚自還冷靜,但手指仍在顫抖,“老師——為何……”他上前幾步,跪在了畢勒格麵前,摟住了倒下的岱欽。


    郭芙蒼白著臉看著伯顏,隻覺他平日裏沉穩如山的身軀已經開始慢慢顫抖起來,連忙跑去跪在他的身旁,懷中的阿穆爾逕自大哭著,打破了此時糙原上死寂的寧靜。


    伯顏不曾流淚,他替弟弟合上了眼,站起身來,道,“老師,我真的不願疑你,但如今我很後悔。”


    “自小你教導我說,不該讓感情誤了原有的冷靜判斷。我卻忘了,是以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老師,隻因你是我心中信仰一般的存在,是以我總是把所有的疑慮都繞過你去,明知——最該疑的人是你。”伯顏緩緩道,“從子叔他們久久不歸,我便知道了,阿古勒果然聽著旁人的命令,他原與你沒有關係,但那日若非你讓我到漠河邊去,我又怎會如此巧合地救了阿古勒。”


    “我從不疑信任之人,所以數年以來,我從不疑他。但子叔之能我自知道,你卻不知。你太小看了他——早在一月前,便有一封信偷偷送到了我的手裏,阿古勒雖盡力拖住了他們,但卻不得不敗露了身份。”


    “老師,承蒙你如此看重,但我絕不想我今後的路是用我所重視人的生命換來的。所以這次,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你。”


    畢勒格微笑道,“很好,伯顏,我自小教導你,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失了冷靜,我知你現在非常憤怒,但是即便如此,你仍能如此平靜地與我說話,不枉我這十幾年的心血。”


    “伯顏,你看這糙原如何?可是極美?”畢勒格溫言道,“太陽、天空、糙地、輕風,都是極好的,初來糙原的人總是會被這樣的美景吸引。但時間一久,卻是寂寞,冷冷清清的寂寞。”他眷戀地看著西方那輪紅日,“我也去過中原的,那裏紛亂、嘈雜,卻繁榮,我的老友都是極有見地的人,中原人傑地靈,我早知我蒙古沒有漢人那麽多的人才。”


    “蒙古如今勢如破竹,攻下了大片的土地,但卻仍是混亂不堪,你也看到了,如今乃馬真後掌權,朝中上下醜陋難以入眼。但那南宋,更加荒唐**,卻仍歌舞昇平,他能人多,我蒙古卻少,就算他日蒙古入主中原,又如何能管那些能人誌士。”畢勒格嘆息道,“我迴來之後,便收了你為徒,牽著你的手走過我蒙古的貧困與繁華之地,你還記得你幼時對我說過什麽?”


    “罷了,不說也罷,當時你的誌氣雄心,早已埋藏。”畢勒格道,“我要殺岱欽的原因,你再明白不過,他阻了你的道路,我便殺他,我要殺郭芙的原因,你也再明白不過,她亦阻了你的道路,我便也要殺她。”


    伯顏冷笑道,“真是一個好老師,都替我鋪好了道路。”


    畢勒格嘆息道,“早知你並非一個能讓人擺布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我才選中了你。你今日何必要來。”


    “如何能不來,你殺的人是我親弟,你要殺的人是我最重要的妻子和孩子。”伯顏道,“你們該知道,自從我決定娶阿芙的那天起,就沒準備走上那朝堂去,與旁人都是無關的,但若我知道你們原是存了這般的心思,我與阿芙就不會迴到西域來。”


    “若不是這個女人的出現,你自然會慢慢的——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畢勒格道,“如今我也很後悔,當初就不該讓你去中原。”


    伯顏眼神漸漸冷厲,“如今呢,我來了,老師你又準備做什麽呢?”


    畢勒格道,“自然還是殺她。”


    郭芙臉色一變。


    畢勒格道,“伯顏是我自小帶大的弟子,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若死了,他傷心失意,又或恨我入骨,但從此心無牽掛,他若想複仇,卻非那麽容易。在他心中,我雖隻是他師,卻遠比這有著更重要的意義。伯顏一身的武功智謀都是我所授,雖可能自此頹廢下去,但也有可能會被我說服,成為一個冷厲一些的能臣。”


    “伯顏,我如今殘軀老邁,就算你將來恨我入骨,我卻仍要殺了她的。”


    伯顏從郭芙手中接過阿穆爾,郭芙自將清勒格抱緊,他牽著郭芙的手道,“老師,隻怕要讓你失望了,今日我一家人皆在此處,就算拚卻了性命,也是要保全妻子安全,若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又是何大丈夫所為?”


    畢勒格微笑道,“我自是知道你不會讓我殺她,但是伯顏,我自小便教你,匹夫之勇,何以謂之勇?”


    伯顏臉色一變,隻因聽到“嗒嗒”馬蹄聲起,他轉過頭去一看,便見一縱數十人往此而來,“阿芙,走!”他忙對郭芙道。


    畢勒格嘆息道,“伯顏,你還是要同我動手了麽?”


    伯顏臉色堅毅,“不錯!”他一聲唿哨,從不遠處的糙叢中跑來一匹馬,“阿芙,快走!”


    郭芙知道這些人的目的隻在自己,是以毫不遲疑,一躍而起,落在那馬背上,她高聲道,“伯顏,我今日且帶清勒格走,他日也必能帶你同阿穆爾走!”


    伯顏縱聲大笑道,“阿芙,你當你的丈夫是如此無用之人麽!你若出事,我將這朝廷攪得天翻地覆又如何!”


    郭芙一揚馬鞭,大聲笑道,“你我夫妻又豈是任人魚肉的無用之人!”馬已去的遠,她的心中怒火卻燃燒起來,不為其他,她與伯顏自問在這世間並非軟弱無能之人,但偏生這些人逼人太甚!


    身後雅利安彎弓拉弦,一箭she來!極厲、極肅殺,極暴烈!


    但總會有另一支鐵箭磕飛她的來箭,這迴連畢勒格都微微色變,“這位小朋友竟然比雅利安還高上一個境界,這箭技之術,天下無人能比得上他!”


    雅利安微微蹙起眉來,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天真無邪,她甜美地笑起來,似是有些高興,“老師,我終於找到一個比我還厲害的人了。莫麗姐姐說,女孩子就該嫁給比自己更厲害的人,我是不是該嫁給他?”


    畢勒格聞言一愕,手上一緩,竟是被伯顏攻了一招,險些受傷,他眸光一閃,一指逼退伯顏,神情已經有些無奈。


    伯顏已是趁機一躍而走,去阻那些超郭芙追去的馬上之人了!他手中石塊疾飛而出,打中最後一人的後背,那人吐出一口血來從馬上摔落,伯顏足尖輕點,便似一隻疾飛的鷹,朝那匹馬掠去!


    畢勒格臉色一變,身形一動,速度比伯顏隻快上些許罷了,伯顏自練了九陰真經之後,內功大進,已是今非昔比,連畢勒格也不是那麽容易攔得住他,但畢勒格畢竟武功太高,他袖中飛出一條長索,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竟是纏上了伯顏腳腕,他一拉伯顏便摔落在地!


    伯顏為了不摔到懷中阿穆爾,背部落地,狠狠磕在糙地之上,那條被纏住腳腕的腿麻痹不已,絲毫不能動彈。


    他站起身來,勉力站住,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過頭去微笑道,“好罷,我不追了,但我相信即便他們追去了,也是奈何不了阿芙的。她是我的妻子,這世上我最信任的便是她。”


    畢勒格看著他暮色中溫柔卻又透著森寒的眸光,不知為何也是打了個冷戰,似乎這糙原上夜的淒寒已經漸漸開始蔓延。


    他眯著眼看著那些騎著馬追去的方向,忽然開始湧起複雜的情緒,若是那個女子真的出了事,他真的能勸住伯顏麽,似是第一次,他沒有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原本伯顏的出現,已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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