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正清,月正明。


    最後我聽見衍之輕輕道,“我原以為你要同柴容一樣。到底你還不是柴容。”


    到底老子當然不是柴容,當然也做不出同柴容一樣的事情。那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華英雄跟孫將軍跪在王府內院,我仿佛記得華英雄說:“王爺,你,你就開棺看一眼罷。”又有什麽好看,那殼子,又不是他。立了塊碑的土堆更不是。


    隔壁白晃晃一片也罷,哭聲也罷,都不過是一場春光一場夢。扛著梯子隔著山牆一天天等下去,總有一天能等到。


    我的符卿書在北疆,幾時能迴來?


    奈何橋走了幾趟,這趟與以往不同。光明正大壽終正寢的,當然走官道,而且各手段都齊全。這是引我上奈何橋的兩個鬼差說的。


    兩個鬼差與科長也是老交情,於是大家就是熟人,熟人多了好辦事。看樣子我走關係下輩子托個好胎應該不難.


    我向鬼差打聽:“剛剛同我躺在一張床上的那個人應該跟我差不多時候咽氣。怎麽沒看見他。”鬼差說:“那人是念過佛經有佛緣的,這樣的人由引魂使直接引到地藏殿去,歸地藏王菩薩那一塊。兄弟你這樣的歸我們閻王管。”


    感情還不是一路。我迴頭望,鬼差拍拍我肩膀:“兄弟,咽了氣就是緣散了。看開些,等孟婆湯一喝誰還認得誰。若是有緣分下輩子見了,也再不認得。做人麽,不就是這麽迴事。兄弟剛剛你說要個好胎,要個什麽樣的好胎?”


    我向奈何橋上走,什麽樣的好胎,小康家庭,安穩一生,一個溫柔正點的老婆,就這麽多了。


    科長說:“小兄弟,還是你識貨,實在。這世上的人啊,鑽牛角尖的多,看得開的少。”


    我走到奈何橋頭,立了幾秒,繼續向前。


    科長說得不對。人生若望到頭,誰都是這個結果,所以這世上的人,認命的多,看開的更多。比如我便清楚上了奈何橋,誰能認得老子;幾百年幾千年以後,誰有認得誰?


    科長說:“但是總有那麽個把看不開的,戰死有功勳的鬼魂,我們也不能怎麽著。他不願意投胎,由著他在橋上站了十年,他若願意站一百年,也隻能讓他站。”


    石欄旁的人攔住前路。我抬頭望。


    明珠般的雙眼直定在我臉上,“馬小東。”


    我忽然想,這些許多年後的事情,其實根本不應該提。


    酒到一半是喝酒最痛快的時候,要醉還沒醉,興致在酒也在,這一杯完了還有許多杯備著。要說故事也該斷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


    那麽就斷到那一迴罷,當時符卿書還在京城駐守,仁王正被太後太妃逼著納正妃,躲到我泰王府上避難,王府上的人為了侍侯他帶的十來隻雞團團亂轉。仁王天天同其宣說話喝茶,喝得老子心中十分不慡,一個漏風把他轉手到寧王府。我在家成天價做閑散王爺做的腰酸,思索一件至關要緊的事情。泰王府上下成天價隻吃不賺,總不能坐等山空。因此同衍之其宣商議生財之道。


    其宣道:“官員皇親不能私營買賣,若有犯者依率法論處。你還是老實在王府裏把王爺做周正了。”兜頭給了我一盆冷水。


    衍之說:“更況且,買賣經營第一就是帳目。王府名下的產業地租,隻要能會把帳看清,你這個王爺也算做到本份上。”


    兩棍子敲得我昏昏沉沉,老子猶未死心,某天晚上趁著符卿書犯迷糊時,老著臉皮同他借錢。符卿書瞌睡沉沉地把頭擱在我膀子上問:“你借錢怎的?”


    我說:“看能不能用做本錢翻出點利潤來,補貼補貼府上開銷。”


    符卿書頓時抖擻起精神,反客為主,一把將我的頭擱在他胳膊上,低聲道:“你若沒錢就來我府上住,我養著你。”一句話悶老子一個激靈,生財大計也飛到了爪窪國去。


    斷在此處,正好。


    石橋上的人負手站著,神采飛揚,依舊是當年京城煙華中相逢一笑的模樣:“你便是上了奈何橋,我還是認得出你。”


    十年兩個月零四天,一彈指之間。我從還魂到如今的十六七年,也隻在這一望裏頭。


    而在許多年之前,花正好月正圓。生財大計剛滅,與符卿書奉皇帝的旨同去東海沿邊巡查。雇了一艘船下海一遊。我在,衍之在,其宣在,符卿書也在。擺上一兩壺美酒,三四個小菜。天海開闊,浩浩一色。那時候,日子也正長。過了今天,還有明天;過了今年,還有明年。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過了冬又能望見明年春到,依舊桃花滿梢油菜黃。


    最歡喜不過,最完滿不過。


    又一春番外·迴波辭


    侍讀是陪著念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八歲上,曉得了這兩個詞的區別。他五皇兄柴欣告訴的。


    當時是個春光爛漫的太陽天,柴容蹲在禦花園的小亭子裏頭抹鼻涕,五皇兄坐在旁邊一臉幸災樂禍地替他揉頭上的青包,咧著嘴告訴他這兩個詞的差別。那個包火燒火燎地陣陣跳著疼,被五皇兄揉了兩下,越發難忍耐。九皇兄真毒!


    不過說錯了一句話,況且不知者無罪,用得著敲這麽狠麽?


    柴欣說:“活該。早告訴過你別去招惹老九,這迴長個記性。你在這裏坐著,我去找藥膏來給你塗塗。”臨走前在包上狠狠按了一下,按的柴容捂著頭齜牙咧嘴。


    事情的源頭出在父皇跟母後身上。


    昨天在母後宮中玩耍,聽見母後同父皇商議:“昨兒德妃又說了一迴,現如今六皇子都十二了,曉得人事也好。是安排大些的宮女還是先撥兩個侍童服侍?”


    十二皇子好學不倦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柴容當即扯住一個小太監低聲問:“侍童是個什麽東西?”小太監貼在十二皇子耳根子上說:“千歲還小,奴才也解釋不大清楚。總之,與奴才這樣的人不同,是專讓主子暖床用的。”


    柴容豁然開朗,現下雖然開春了天還涼的緊,脫了衣服進被窩還挺冰,用湯婆子到後半夜不暖了還要換。果然找個活人來暖最好。“為什麽人人都有隻不給我?”小太監支吾了一聲:“那個……等過時日,興許就有了。”


    第二天,柴容去了九皇兄的思安宮:“皇兄皇兄,我找你商量件事情。”


    九皇子柴頤正和五皇子在迴廊裏下棋,掂著子兒問他什麽事情。柴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九皇兄,把裴其宣借給我暖床。”


    九皇兄掄起棋盤,就這麽照頭給了他一下。


    五皇兄拉了他到禦花園的亭子裏揉包,一麵告訴他,裴其宣是老九的侍讀不是侍童,侍讀是陪著念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很委屈,隻差了一個字,誰分的清楚?


    柴欣摸著下巴一笑:“對了,聽說今天上午父皇讓徐太師的小兒子入宮做你的侍讀,你該不會想著也是幫你暖床的罷?”


    柴容點頭。徐精忠出過天花大難不死,一臉的星星點點坑坑窪窪,十二皇子當時在心裏哆嗦,不知道徐精忠在被窩裏挫上兩挫,是變成通風的床板還是透氣的被窩。


    所以事後哭喪了臉迴寢宮坐著,怎麽想怎麽窩囊。父皇分明偏心,憑什麽給其他皇兄的各個標緻,偏就分給我個徐精忠。尤其是九皇兄的裴其宣,比九皇兄小了兩歲,比自己還小了一歲,本來當該給自己。而且裴其宣眉清目秀的,夾在胳肢窩底下睡覺一定舒坦。本想著九皇兄夜夜有的睡,隻借來暖一晚上一定答應。


    太傅說,人心冷暖,世事難料。


    五皇子拿了藥膏迴來,還帶了個來看笑話的太子大皇兄:“分不清侍讀跟侍童的不隻你一個。討人家的侍讀暖床的你是頭一迴。老十二等你大了,別真成個斷袖。”


    過了五六年的工夫,柴容想起當時自己的形容忍不住要笑一番,然後再到思安宮找個樂子:“皇兄皇兄,把其宣借給弟弟暖床。”


    柴頤比柴容長一歲,要讀的書多出兩疊。柴容去的時候,往往九皇子正在書房裏子曰孟言,裴其宣書堆裏抬頭行禮,柴容用扇子敲著手心調笑:“嘖嘖,可惜了這般的人物。”斜眼看九皇子的臉,板的嚴謹,聲色不動。


    正月二十二,皇後生辰。裴其宣的爹,禮部侍郎裴顧在皇後千秋賀宴上唱了一支迴波辭:迴波東來西去,東西桐樹成蔭,鳳凰一枝長碧,雙棲不待兩儀。


    皇後兩朝事君天下皆知,沒人敢犯聖上的逆鱗說半個不字,裴侍郎迴波辭落音,烏紗帽也落了地。一家老小統統被押進了天牢,隻剩下一個九皇子身邊的裴其宣。


    九皇子舊病發作,正在寢宮調養。裴其宣在積了半尺雪的台階上跪了一個時辰,才進了內殿。九皇子裹著狐裘在床頭靠著,墨點的雙眼看他透濕膝蓋:“來替你爹求情?”裴其宣瑟縮跪著低頭:“隻求能保我爹一條性命,全家老小平安。別的不敢多貪。求九殿下念些情分。其宣日後再不能待在宮裏,這最後一見,望九殿下保重身子。”


    求九皇子是沒有指望的指望。九皇子也不過十五歲,聖上麵前哪能說上象樣的話?但除了九皇子,又能找哪個?


    漆黑的雙眼看了他半晌,點了點頭:“好罷,我同父皇說說,你且在這裏等著。”翻身下了床,披了外袍,五六個宮人沒攔住,徑直往幹清宮去了。


    這一等,就到了掌燈十分。裴其宣全身早沒了知覺,木然跪著,隻聽熟悉的腳步進了殿門,漸漸近了。沾著雪的袍角在他麵前站定,頭上少年的聲音道:“父皇答應,饒了你家上下老小的性命。”裴其宣剛要抬頭,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扯了起來:“讓你等又沒讓你一直跪著。”


    跪了半日哪裏站得住,裴其宣一個踉蹌,那隻手再將他一扯一帶,竟扔在大床上。九皇子清晰明白地說:“不過從今兒起你出不了宮了,侍讀你不能再做,父皇把你賞給我做侍童,從今後替我暖床。”


    宮女太監奉命脫了他的濕衣裳,塞進錦被。縮在九皇子身邊一夜居然還睡的挺香。


    第二天,柴容又到思安宮一逛,柴頤病症重了,太醫正在把脈。柴容在外殿截住裴其宣,手籠在袖子裏笑:“你求九皇兄還不如求我,你爹得罪的是我母後,隻要她一句話,興許你爹的命還能保住。如今隻能從東菜場撿了頭迴去哭喪。”


    一盆雪水,兜頭的冰涼。


    禮部侍郎裴顧,午時東菜場斬首。


    內殿的老太監偷著議論:“萬歲爺的幾個皇子,一個厲害似一個。原以為隻橘子那位出挑,沒想著九皇子年歲輕輕,也是個拔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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