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你自稱是艾爾尼瓦的父親?”周涵芝聽到這哭笑不得,按理算艾爾尼瓦也該叫他哥哥。


    “因為是他父親臨死前求我看著他的唄。”趙日新沖他挑眉,“有便宜幹嗎不占,我以後又不娶妻,還不許領個兒子了?你來這裏,我不知為何,可我知道一般不會有人願意來這個地方。”


    “我來這見你不行嗎?”周涵芝朝趙日新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想來,尤其想去神雞山上捉一隻雞,看看沒了雞鳴天還亮不亮。”


    “行行行,我好心想替你開解,你不願意說就算了。”


    “嗯,我不願意說。”


    “……我都和你說了。”


    “這個又不能交換,我不想聽。”周涵芝沖趙日新嗬嗬一笑,趙日新差點拿抱著的琴砸他,“原來你和艾爾尼瓦一樣,都惹我嫌棄。怪不得艾爾尼瓦大晚上還要去你屋中找你。唉——你們都還叫他艾爾尼瓦,他明明已經隨我姓了。”


    “更兄,明明是你對艾爾尼瓦太兇了,倒要怪我?”


    “……”


    “對了,北疆沒有寺廟?”


    “這裏沒有寺,但是有山神土地的小廟,”趙日新笑話他,“你這樣問想知道什麽?贖罪還是求平安,又或者求姻緣?”


    “我……贖罪?為何想到這個理由?你便這樣看著,可覺得我有什麽罪過。”


    “除了貪慾、嫉妒,還有一種罪過,人人都有。怯懦也是罪過,比如因怯懦而不敢行正義。如果有人在熱依罕從夫家逃出來之後收留她一下也好,可無一人敢行正義,才有暴虐肆橫。一城的人打不過一個惡人嗎?我不信的……所以我迴來,先跑到六井城中查了這個案子,後來才來了神雞驛。”


    怯懦也是罪過?周涵芝沒聽人這樣說過。若這樣說起,他藏了很多心事,因怯懦而不願去細想。怯懦是對自己的罪過,不是對別人。


    他和趙日新岔開這個事說說笑笑找全人便迴去了。想著年前擬好文書遞上去,等明年開春公文應該能批下來,天暖時修水利墾田地他便忙起來,也就會少想很多不必要的事,忘卻大半不願細想的事。


    迴去後他點上蠟燭準備燒了閑來描的萬字紋,剛點燃卻又收了手。不寄迴王都,可以自己收著,也不必非要燒掉。北疆離王都很遠,朝中文書半個多月來一趟,鄭琰果真寫了《仰天賦》給他寄了過來,前日還意外收到了淑離從賀州寄來的信,卻從沒有秦容顧寄來的消息。


    可他想一想,總覺得秦容顧該寄來些什麽。或者是因為……哪次夢裏夢見秦容顧想要把命分給他,又覺好笑又覺莫名的難過,所以才想著如果能……收到一封他的書信。


    凋紅槭


    夏柳秋酒冬大雪,已是五年期。


    這年安國寺的皂角樹一夜掉光了葉子,樹上的紅綾條壓彎樹枝。氤氳霧氣裏秦容顧彎下腰,把被遺棄的往事一片片撿起夾到信封裏。


    他常寫信,卻不曾寄出去一封,無事時拿來讀一讀就又放迴笥篋中。紙上記的多是簡短的閑事,或是 “弘文館求植新樹,有司將伐古槐,涵芝曾倚樹讀書,不允”,又或是“西望星辰,甚思卿”……有時還附了幹花葉一類,如安國寺的皂角、弘文館的丁子香花、太子府的銀杏。


    他已是君臨天下的帝王,搬出了太子府。離開那一晚他去庭榮院中拿走了畫缸中的畫軸,晚上的月亮很寂寞,他抬眼望著窗外。幾年來心痛往往而劇,思念卻依舊未斷。


    “若有那日,我獨坐在空蕩蕩的寶殿裏,抬頭一望窗外清輝,便不能忘了恤民之心,也不能忘了身邊的你。”他記得自己說。


    他不能忘了周涵芝,可周涵芝已經不在他的身邊。


    考核各地官員時大計,秦容顧特意尋了北疆的來看。隴州知州評神雞驛政績卓異,“無虧空、無濫刑、無盜案、無錢糧拖欠,境內民生得所,地方日有起色”,守清、才長、政勤、年青皆數得上,周涵芝和原驛丞趙日新已加職調離神雞驛。


    臨近年尾,朝中已經休假。他暗自笑笑自己,未聽程杲等人的勸告去了北疆。北疆太遠,他的時間不多,自從周涵芝離了王都又總有心痛之疾,這一趟隻夠他匆匆去匆匆迴,可他還是頭腦發熱換上勁裝騎上駿馬出了安定門。


    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這樣的雪天裏無人叩門。


    周涵芝籠著袖子和趙日新、艾尼瓦爾並幾個差役在屋裏烤肉,木炭爆裂發出輕微聲響,院子關著門,屋外大雪紛紛揚揚。


    他端起酒杯小飲一口,艾尼瓦爾奪過酒杯,然後屁股一蹭挪過來遞給他一塊烤好的鹿肉。


    “小沒良心。”趙日新站起來笑艾尼瓦爾,艾尼瓦爾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趙日新連忙叫著抽出手。


    “艾尼瓦爾又口是心非。”周涵芝輕笑了一聲,艾尼瓦爾念叨了幾句白他一眼,氣憤地扭頭又去騷擾幾個差役喝酒了。


    “涵芝,你說的在北邊增開榷場一事我想過了。”趙日新沉吟了半天,“嗯——你擬的章程還有不妥,我也改了。不過,雖是新年景我還是要煞個風景,這不是小事,孫知州今年致仕,這事情說不準,新知州說不定不樂意。依我看咱們還是接著栽樹治風沙罷。”


    “也好,我隻是有這個念頭,先給你提一提。過兩日我迴去了就去找孫知州,和他商量商量。”


    “哎,”趙日新懶懶喊了他一聲,“涵芝,你今年頭等的大事可不是這個,是討娘子。孫知州的孫女,多好的姑娘。”


    “如今的皇帝都沒成親,我急什麽?”周涵芝笑笑,“我和她說過了,我不喜歡她的……沒關係,孫知州告休之後打算著迴莘州,她見不到我了。”


    “你為何不往別處調職?”趙日新看著他,“王都常有你的信,你有牽掛就迴去。我生在這裏,胸無大誌,自然不想去別處。你比我年輕,做什麽都有想法,也有往別處調職的機會,為什麽非要守在這個邊角?”


    “你幹什麽總問我這個,我說過,龍蟠幽藪,待時鳳翔。”周涵芝又用這句搪塞趙日新,趙日新聽完搖了搖頭——他看得出來,周涵芝根本沒有往別處調的意向。


    周涵芝隻想好好守著江山的邊角,也算是……替當今的帝王看著河山邊陲。


    他看著窗外的雪,遙聞幾聲犬吠,忽然推開屋門走了出去。院子裏很安靜,可以聽見他走在雪地上的聲音,他走到院門口,手撫上門栓,卻沒再聽到牆外有動靜。


    可他和秦容顧,隻隔了麵前的門。秦容顧就安靜地背著手站在門外,不叩門亦無其他動作。縱使照雨替他撐著傘,深竹月的披風上還是落了一層雪,他知道周涵芝就在麵前的院子裏。


    周涵芝站了半刻,自己也不知為何,終究沒有打開門,他收了手往屋裏走。


    “有人嗎?”趙日新看他久久不進屋子走出來問他,周涵芝搖了搖頭。


    艾爾尼瓦跑了出來,“有沒有人看一看就好了,你倆這樣站著猜有什麽意思?”他說著一把打開了門,院外是白茫茫的雪地,的確沒有人。


    雪地上隱隱有兩個人的足跡,離門大概一丈遠,想必隻是站在門前沒有走過來。


    “沒有人,”艾爾尼瓦道,“但是……”他眼尖,跑出去彎下腰從雪中抽出一張紙來,又顛顛跑迴來道:“有一張紙,嗯……西望星辰,甚思什麽……不認識那個字。還有一片奇怪的紅葉子!”


    甚思卿,卿的古字寫出來是二人對坐而食之態,示意地位相當。周涵芝記得清清楚楚,陸克禮講這個字時秦容顧恰好在弘文館,聽完亦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秦容顧從不稱誰為卿。


    “那是槭樹的葉子……”周涵芝覺得心被誰緊緊攥了一把,不自覺眼淚已順著眼角滑下來,他就算沒瞥見紙上的字跡也已經猜到了來人。


    五年不曾忘?的確不曾忘。


    “秦容顧!”他跑了出去,可茫茫的雪地裏空無一人。周涵芝忍不住擦掉了臉上的淚,順著腳印尋過去,卻在路上斷了痕跡。


    秦容顧早已走遠,未曾迴首,也沒能聽見周涵芝冒雪喊他。


    那封信不是秦容顧留下的,隻是照雨偷拿了,趁秦容顧轉身偷偷埋在了雪裏。


    秦容顧看見周涵芝心就不會痛了,可他隔著門望天,卻覺得自己和周涵芝之間如有天裂,忍不住又覺得難受。


    憶帝卿


    春暖的時候,北疆下了第一場雨。周涵芝處理完案頭堆積的事務後往王都寄了信,是燒了一半的那張萬字紋。


    周涵芝想了很久,承孫知州好意決定領了王都的職位,沒了事務便打點好了一切告假往王都去。


    艾尼瓦爾長得很快,十三四的年紀個子已隱隱有超過趙日新之意。他也沉下心來,偶爾坐在趙日新身邊安靜讀書寫字,隻不過一手字如同狗爬。他聽聞周涵芝應了京中官職一下愣住了,又變成那個胡鬧的孩子抱著周涵芝的腰死不鬆手。


    趙日新雖然總是與他提起,待他真正要走時卻還是捨不得。


    騰古烏河邊桃花紛紛,周涵芝牽著馬走過,遠遠的再和趙日新等人揮手作別。一片片油菜花黃得耀人眼目,花瓣碎在馬蹄下留一路香氣。


    北疆春風最後一次吹起周涵芝的發,給送別的人留下他如刀的背影。五年前他狼狽而至,如同逃離牢獄般奔向這個地方,五年後他意氣風發往王都而去,北疆的風沙把他磨礪成謙和卻鋒利的青年人。


    “王都柳又綠,絮如飛雪,望歸。”秦容顧提筆,依舊在寫好之後把信箋扔到了笥篋中。他知自己少了一封信,一直以為是疏忽大意弄丟了。


    安定門前柳絮輕飛,周涵芝風塵僕僕卻直奔太子府,利落地翻身下馬,把一直攥在手中的璆琳烏木佩遞了過去。


    “煩請浮煙去宮中告知,周涵芝請見。”他溫和笑了笑,浮煙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紅了眼眶。


    “周……周公子,你……可是真的迴來了?”他顫著音問,周涵芝點點頭。


    “我還有很多事沒問清楚,不問清楚不會走。”他隨著浮煙走進去打量著太子府,變化很小,隻不過庭榮院的門關著。他以為是秦容顧當了皇帝不住在這才鎖上的這個門,可浮煙告訴他不是。他走之前,很多事情浮煙都知道,可秦容顧日日陪在他身邊不曾說過一字,他……不知道。


    秦容顧才收到周涵芝寄來的信,未來得及拆封便被浮煙差來的人告知周涵芝在太子府。秦容顧太熟悉周涵芝這三個字,卻很少再聽別人說起這個名字,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接過烏木佩還是不能相信,腳步卻一刻不停往太子府去。


    玄德街前官宦人家車馬川流,周涵芝就背對著他站在太子府門前,車馬過去也依舊站在那。


    “涵芝,別來無恙否……”秦容顧啞言,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幾乎說不話來。周涵芝轉過身,一眼望進秦容顧的心裏,秦容顧依舊穩重,麵容清減輪廓分明,多了帝王的威嚴,喜怒不形於色,眼中卻有波瀾。


    他皺了皺眉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秦容顧,不言其他開口便問道:“秦容顧,你去過北疆,為什麽不扣門?還有,你如果不想再打擾我,又為何要去北疆?”


    “因為……”秦容顧輕輕笑了一聲,緊緊攥住周涵芝的手,攥得他微微泛疼,“因為我的帝卿在北疆,我想他。”說完他抱住周涵芝,擦掉他眼角的水珠,“我的答案,涵芝滿意嗎?”


    “我還是喜歡你,”周涵芝認真地道,“年少先遇見容顧,便覺得後來再遇見的人都不及。你耽誤了我一輩子,卻沒什麽表示,我想了很久終於決定向你討迴來。”


    “我這一生,隻求涵芝一人。”秦容顧從沒覺得這麽歡喜,周涵芝說喜歡他。


    馮尚書和幾位大人往自己府邸走著,路過太子府前看見有人長得像極了皇帝,好奇走了過來,便聽見這一句。


    秦容顧瞥見了他們,並不在意。馮尚書盯著他和周涵芝握著的手倒吸了一口涼氣。


    周涵芝未曾鬆開秦容顧的手。他忽然想起趙日新那句話,怯懦亦是罪過,如果他早一點問秦容顧,或許兩人隔的不會有五年之久。如果他早一點問,不會等到今日才知秦容顧真的分給了他一半的命。秦容顧在某些事上,隱忍克製得可以。


    “卿明辨而善容止,恭儉溫仁,好墳籍而識鑒通遠,實天降良輔翊贊朕恭,今世霽風朗月,親賢臣而賞善為正理,願卿常伴左右,幸無詞費。”秦容顧逐字逐句的和周涵芝說完,對圍著他的群臣一笑。


    江山萬裏,涵芝在側,世上萬中無一的幸事。


    歸朝歡


    雨淅淅瀝瀝下著,秦容顧悠閑地端著茶飲了一口,飲完瞥了一眼在座的幾位大臣。


    “還請陛下三思。”吏部尚書馮忠靜惴惴不安地開口,一幹坐在椅子上的大臣替他捏了把汗。


    “為何三思?朕隻是心血來cháo和諸位大人說私事,僅作閑談。”


    “陛下,嫁娶大事不可……不可……”周縝看著無人開口硬著頭皮站起身接著道,頂著秦容顧的目光也實在說不下去了。


    “嫁娶?”秦容顧一皺眉,把手中的蓋碗放到了桌案上。蓋碗碰到桌案發出輕響,幾位大人的心跟著一驚,“周大人,你倒是樂意朕娶得你女兒,如今朕卻娶不得別人?同是你府中的,你怎麽能這麽對待涵芝,嗯?”說完他對著周縝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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