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琰就守在太子府偏門口,意外看見秦容顧出來,想也不想一步衝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領,秦容顧推開他,鄭琰拽著他兩人踉蹌退了幾步。


    “你把周涵芝怎麽了!”鄭琰擰著眉頭瞪著秦容顧,“我聽聞你在安國寺門口抱了人,怎麽,你不敢見我?”


    “你憑什麽知道?”秦容顧使巧勁推開了鄭琰,可鄭琰又死死抓住他,他不想在這時出差錯,想了想道:“鄭琰,你好歹也是個官員,我勸你不要動手。你把你院子種的劉寄奴給我,我告訴你。”


    “……好。”鄭琰來不及心疼自己院中極難得的那株寶貝藥糙,半信半疑應了他,“你等著,不要和我去,我拔了就過來。”


    “多謝。”秦容顧淡淡的道,把自己府上的牌子扔給了過去。鄭琰是鹿裏侯的兒子,不讓他去自己府上也是考慮周全。


    “不敢當!我隻恨涵芝不願意幫我。”鄭琰瞥了他一眼轉身跑了。


    程杲在太子府大門前找他,秦容顧雖然牽掛,卻還是神色憔悴匆匆去了吏部。


    夜半時才迴府,秦容顧覺得身上如有千鈞渾身疲累,迫不及待跑迴屋中,折甘早就沒了蹤影。浮煙點了燈守在床前,鄭琰一手端著茶水一手握著周涵芝的手。


    “好了……你都看見了,走吧。照雨,送人……”秦容顧說話時氣若遊絲,麵無血色唇泛青白。


    鄭琰聽完就要罵他,卻怕驚擾了周涵芝不敢開口,照雨出其不意打暈了摟住柱子怕被扔出去的鄭琰,扶著他出去了。


    “殿下……您,先休息一會罷,神色實在不好。”浮煙道。


    “沒事。”秦容顧擺擺手,“你去替我打一盆溫水,我洗把臉。然後煮一碗粥,我怕涵芝一會醒了會餓。”他說完勾住周涵芝的手指,坐下來靠著床框,一眨不眨看著躺著的人熟悉的眉眼,臉上倒是不見一絲傷痕。兩晚未好眠,秦容顧看著看著頭腦昏沉之間睡了過去。


    天微亮時周涵芝忽然咳嗽了起來,吐出幾口血徐徐睜開眼,秦容顧驚醒趕緊看著他。


    “哼,”周涵芝冷笑一聲,動了動秦容顧握著的自己的手,“秦容顧,我……”他隔了半天艱難地道,“……什麽時候才能擺脫你?”然後扭過頭不再理秦容顧,秦容顧的心一下墜到冰窟裏。


    “原來我是這麽固執的人,害你成這樣……”秦容顧嘆息著道,“你馬上就可以擺脫我了。”


    他站起來,緩了緩苦笑著走出去叫人來,走出屋門一時不察摔下了台階,又站起來繼續頹然往院外走,一身狼狽,心裏是一片狼藉。


    周涵芝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虛弱地靠著門看著他,“太子可需要幫忙。”說完嗤笑了一聲。


    “涵芝想看我無能為力,我就給你看。”秦容顧沒有轉身,輕輕說了一句,周涵芝聽得清清楚楚。


    “涵芝,你還在世上我就滿足了。”他靜靜站在月門前,風吹起幾縷淩亂的發。


    “反正天下都是你的,我去哪都是你的。”周涵芝咳了一聲繼續嘲諷秦容顧。


    “涵芝想去哪?”


    “咳咳咳……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可惜我不忠不孝,在外為弄臣在家為逆子,也不願讀書耕田。我便去隴州,領略北疆狄倫人的風采,看看蘇金大漠的黃沙……娶一個熱誠的北疆女子。”


    或者……也順便,替你看看江山邊角。


    恨到底是恨的,隻是忍不住還念那一點點真心實意的好……所以,還是離去為妙。


    秦容顧落寞地站在院中,一瞬失了言語。


    “北疆的榷場繁華和祥,我可能留在那裏不再迴來了。願你我再見時,隻隔黃土。”


    “好。”


    秦容顧答完一個好字再沒了力氣,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照雨端著一碗粥過來,看見扔了粥連忙扶住他。


    “殿下,周公子哭了。”


    “嗯……”秦容顧忍不住捂上眼。


    他以前說過差不多的話,說要娶一個溫婉的女子,涵芝笑著祝他能和將來的妻子白頭偕老。


    他今日聽了周涵芝這樣說才覺得字字誅心,自己過去竟然如此殘忍。他不明白二人何時到了如此地步。


    皇帝不喜玩弄心術,在園囿散步時提醒過他,有些錯犯了,一輩子也還不清,其中大忌就是人心人情。可他當時未曾放在心上,隻有終於還不清時才突然醒悟過來。他很後悔,可也隻能後悔。


    西城別


    安定門前柳葉飄零,秦容顧猶豫半晌還是折了一枝柳遞給周涵芝,周涵芝接了柳條。


    “我盼涵芝早日歸。”


    “我倒是想說勿念。”周涵芝晃了晃手裏的柳條,“秦容顧,多謝你。盛世莫迴首,我於你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要掛念我,我……該走了。”


    “你我何須言謝,山水相隔,你既然不願從這裏帶走什麽,浮煙便隻是送你過去。等你安頓好了,他就迴來。”


    “容顧,煩請你替我……謝謝鄭琰,拔了他養病的花糙救我的命,最後也沒能當麵和他道謝。鄭琰幫淑離去賀州找她的意中人,既然她不願意嫁給才德兼備的太子,太子就另尋一位佳人罷。”


    “我不會和他追究這個,”秦容顧淡淡地道,“是我的錯,我便要認。好了,涵芝,走吧。我……看著你走,就不遠送了。”


    “保重。”說完周涵芝和身旁等候的浮煙並幾個守衛騎馬而去,他從安定門離開西去,雲淡天清朗,日光和風晴。


    此去一別,大概是不迴來了。


    秦容顧登上城樓看著周涵芝消失在他視野中,始終抿著唇一言未發。


    迴府之後秦容顧便搬到了振花院住著,鎖了往日住的庭榮院。他獨坐在屋前的台階上,一鉤月懸著,星稀夜明,竹影交疊掃在地上。他忽覺心中一痛,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出來,可他還顧不上疼,隻是歡喜折甘並沒有騙他,自己確實把命分給了周涵芝,周涵芝還能活著。


    照雨蹲在竹子旁看著看著秦容顧捂臉哭了,秦容顧放下手中的酒杯嘲笑照雨還是小孩子脾氣,一站起來卻因心頭劇痛暈了過去。


    以後不寄書信,不傳音訊,希望周涵芝不要再記著他。周涵芝還能活很久,不論是喜歡他恨他還是忘了他,都與他無關了,他隻默默記著有這樣一個人就好。


    這個人是他的心上人,放在心上,思及痛骨錐心。就這樣罷,很好……很好。


    途經憲習莘三州,半月風塵,周涵芝路上幾乎不作久留直往北疆去,終於在站在了隴州南邊的神雞驛城牆下。神雞驛北靠神雞山,傳言神雞山上雞鳴天下白,周涵芝初聞時還想捉幾隻雞來看看。


    他長舒一口氣等兵士查完自己的身份,走進翁城過了門洞。浮煙看著他走進驛中,和他揮手作別後不作停留轉身離去。


    泥圍青磚牆,入臘紅花球團團開在路邊木門前。一大叢有一人高的戎葵中鑽著幾個小孩,巴掌大的花一朵朵支著腦袋望著前方,藏在其中的孩子歡鬧嬉笑聲聲入耳。


    一個灰頭土臉的狄倫小孩疾跑著撞上他,他被撞得退了幾步後毫不在意被碰到,扶起那個孩子,順帶拍了拍小孩身上的土。那個孩子一眨不眨望著周涵芝,高鼻深目,淺金的發,一雙眼合該是北疆最好的碧貓眼石。


    “謝謝哥哥,我叫艾尼瓦爾!”艾尼瓦爾衝著周涵芝一樂,白白的牙露出來傻兮兮的。


    “艾尼瓦爾!”突然有三四個差役喊著他的名字衝過來,艾尼瓦爾見勢不妙轉身就要跑。


    “你……”周涵芝直起身挑眉看著艾尼瓦爾。


    “他們的牢裏沒有肉吃!我要換一個地方的牢房!哥哥不要讓他們抓住我,我挖了好久才跑出來!”說完艾尼瓦爾跟一陣風颳過一般沒了。


    “……”周涵芝無奈地搖搖頭,攔住幾個差役,打了個小哈欠拿出自己的文書。差役見了連忙不再找艾爾尼瓦,帶著他往府衙去了。街上人不多,周涵芝慢悠悠跟在他們身後,看見躲在暗處的艾爾尼瓦朝他揮了揮手。


    年輕的驛丞樂嗬嗬的走出來迎他。


    “麻煩大人了。”周涵芝把韁繩遞給僕從和驛丞進了院子,青磚牆樸實無華,一進大門影壁上嵌了幾塊短短的石板。


    “話不要這麽說,我等涵芝多日,事情都已為你留好,隻等你夜來看花了眼罵我刻薄憊懶不幹事呢。”驛丞道,“熱水帕子皆備好,快歇歇吧。”


    “怎麽會有那麽忙。”周涵芝笑了,不大的地方能有多少事。地方不大,心裏安靜。那幅磚嵌的畫就在麵前,“那是萬字紋吧,”他對著驛丞指了指影壁。


    “不錯,磚嵌的萬字花。萬字不到頭,福平萬年久。”驛丞推了一把麵前的樹,高聳的樹一動不動。“咱們這是個安寧的好地方,南往榷場生意不絕,北有騰古烏河水流不止,難得的生生不息之地呢。我欲修水利,倒是還得請涵芝多多幫扶。”


    “我才疏學淺哪敢當。”周涵芝伸伸懶腰,真是個安寧的好地方,不隻安寧還自在。


    “大人,小公子捉迴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差役提著剛才跑過去的艾尼瓦爾走進來,艾尼瓦爾咬著差役的胳膊,差役皺著眉把他扒拉下來。


    “……”周涵芝扶額。


    “乖兒子,今日又亂跑?”


    “你不是我爹!”艾尼瓦爾翻了個白眼坐到地上突然大哭,“你是……老混蛋!臭不要臉的趙日新你和我長得都不一樣還說自己是我爹!”


    “行了行了誰老了,我就是你爹!反了你了不許再喊!再鬧騰就再關你一天。”驛丞皺著眉對周涵芝說了幾句抱歉,拽起地上的小孩趕緊往另一邊走了。


    周涵芝不自覺笑出了聲,剛才的差役捂著胳膊湊過來。


    “大人是新來的,您看著先樂幾天,過一陣艾尼瓦爾能煩死你。”


    “哦?”


    “唉——咱家趙大人撿了個活寶貝當兒子。”


    “哈哈哈哈感情是撿的。”周涵芝不得不對驛丞另眼相看,當了如此年輕的爹,想必其中有曲折的故事。


    他初來這裏便覺得高興,院中的樹很高,從北疆隴州看日頭低而明,日光白晃晃。艾爾尼瓦大喊著跑過來躲在周涵芝身後,趙日新圍著他轉了幾圈想逮住藏在他身後猴一樣的小潑孩。


    向鶴宮享鬆院的鬆樹也很高,身邊的人是秦容顧。周涵芝搖了搖頭,但很快就會忘了那些罷,他想。


    書信停


    月來周涵芝和趙日新等人沿著神雞山西行,日出則行日昏則歸。神雞驛南北兩麵俱係山,沿山一帶,留為西塞出入經由之路,狄倫人也可沿山而來至榷場互通有無,本不開墾。


    隴州遊牧在山北,田立木及臨近村鎮引水灌田在山之東,並不相涉,趙日新一幹人早有意向墾田,寬留出貿易往來行走通路,再設禁樵令。


    周涵芝和趙日新趁天還算暖和照著輿圖到處轉了轉,北疆天冷得快。他來不過一月,葉已落盡,走在路上皴荒的大山木葉凋落蒼涼,枯枝橫斜,抬頭可見清灰的天上明日如銅鏡,渾圓光滑照著大地。馬蹄踏在地上揚起薄薄的幹塵,路邊長了很高的他叫不出名的白葦,頂上綻出白絲絮,風吹可以飛很遠。


    趙日新來了興致,第二日擺脫了艾爾尼瓦那個小崽子後取了古琴跑過來盤膝而坐,撫弦而奏《段幹木》。他指上有一層繭,八指按弦時可以聽見指尖與琴弦韌韌的摩擦聲。


    “我彈錯了一處,”趙日新抬頭看了看周涵芝,周涵芝茫然望著前方坐在他身側,幾個差役早沒興趣不知去了哪兒,“心躁勿聽琴。”


    “我……抱歉,是我走神了。”周涵芝眨了眨眼收迴思緒,“我很少聽人彈《段幹木》。”


    百日笛千日簫,十年二胡一生琴。


    秦容顧覺得為君需文可安國,武可定邦,周涵芝以為他不屑彈琴賞花,可秦容顧的母親彈得一手好琴,他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裏。秦容顧十五歲時因相文和皇後置氣,本來再不碰琴弦,後來手法生疏之後卻給周涵芝彈過一次。他當時嘲笑秦容顧彈得難聽,秦容顧並不生氣,隻說琴是好琴,自己的手不會彈而已。


    周涵芝偶爾會夢到秦容顧,或溫文笑著,或牽著他。隻是醒來思及夢中,又覺得秦容顧利用他囚禁他實在過分,便抵了那份溫柔。夢是好夢,隻不過……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趙日新和他一樣發著呆,兩人靜靜坐著久久無言。隔了很久趙日新站起來整了整衣服,衝著周涵芝伸出手,“走吧,我拉你起來,該迴去了。”


    “嗯。”周涵芝把幾根白絲絮放在他手中自己站了起來。天冷,他便披了件十樣錦底的鬥篷,尖尖的下巴隱在銀狐毛領中。趙日新看著他忽然覺得身邊的人也還不大,王都是繁華的地方,可周涵芝拿了太子親自批的文書跑來了北疆鄙邑邊陲。


    “涵芝的老師是陸克禮陸大人?”趙日新問他。


    周涵芝很意外,“陸大人很好,但我若說是他的學生太牽強了。更兄如何知道?”他以為趙日新不知道這些,也絲毫沒覺得他師從陸克禮這種事還能被看出來。


    “我是陸大人的學生,他講得和別人不一樣,從你看書時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本是王都人,祖父在於晉賢手下謀事,大案一發舉家來了北疆。後來這件事平息,父親做主又迴了王都,我便有幸承陸大人的教導,隻是……後來執意又迴了這裏。陸大人脾氣古怪,待學生倒是和善。當時薑景行薑大人帶著的學生,都整日挨戒尺呢。”趙日新慢悠悠走著,撥開眼前的枯枝,“我喜歡艾爾尼瓦的姐姐,她從小就和我定下了親。我不薄情,卻算負心人,後來我去王都,再迴來時她已經被迫嫁為人婦,可夫君為人暴虐……後來,我替她看著艾爾尼瓦。在此興學植樹、開田置地,去去鄙俗暴行,大概也是我的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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