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下冒昧了,久聞尚書府裏骨紅垂枝梅開了景色極妙,今日酒宴完閑逛時竟失了路,還敢向公子問一問路”


    看起來真是的溫潤的人,如果人真的那麽溫柔就好了,如果那些溫柔的話都是說給他聽的就好了。


    他恍惚聽見開門的聲音。


    秦容顧走進來,他點上燭火,摸了摸周涵芝的額頭又走到書房中。案上的書很顯眼。他一怔然後翻開書頁,一張字條夾在書裏。


    “苟不敢以一人之私亂天下。容顧遇涵芝,可謂深矣。”


    秦容顧你對我,真算得上是刻毒了。


    秦容顧久久沒動作,忽然攥緊手中的字條走迴去又掀開了床帳,看見周涵芝還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睡著。


    他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何滋味,隻想叫醒周涵芝問個明白……書,不是給了鄭琰嗎?到頭來還是周涵芝有心思,這次將他也糊弄了過去。那書和字條都在桌上冷著臉嘲笑他。


    “涵芝。”秦容顧輕輕喊了聲,再摸上周涵芝的手腕,臉上的笑僵住了。


    “周涵芝!”他皺著眉喊,甚至撓了周涵芝的癢,周涵芝依舊沒反應,他還是那副樣子,安安靜靜蓋著薄被,眼睫上隱約有水痕。


    秦容顧想起昨夜自己說:“周涵芝,我是太子,將來這天下都是我的。隻要你還活著,你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變成鬼也得待在這裏!”


    周涵芝就這麽急著告訴他自己死了也不會來找他,要離開這裏。秦容顧茫然睜著眼,終於嘆息一聲。


    “照雨,”他道,“把郎中請來。”


    “殿下。”站在隔扇處的浮煙終於出了聲,手裏拿著一個瓷瓶,“瓶中的是碧黎樹汁液,封喉之毒無藥可解。”


    “滾出去!”秦容顧拂袖一掃拍上桌子,杯子摔下桌子碎裂在地上,壺中的檸果片也摔了出來。


    真可笑,一杯溫水怎麽能安撫一顆心。


    歸去難


    周涵芝躺在床上,麵色如常。


    秦容顧扶著額斜靠著門看著地上的樹影,手指摩挲著門框。傳言點燃犀角可見幽明道閣之物,可犀角幽幽的光照遍屋子,沒有鬼,屋中還是那麽安靜。


    他想起冬天裏,一日自己半夜驚醒,周涵芝還來太子府不久,卻在他睜眼之時遞給他一杯溫熱的水。周涵芝披著單薄的衣服指尖微涼,他暖著周涵芝的手沒由來的滿足。又忘了哪日周涵芝早他睡下,他心思一動在周涵芝半睡半醒時喊了一聲“相言”,周涵芝聽完居然翻了身背對著他,他笑著攬住周涵芝的腰,後來再沒在周涵芝麵前提起那個名字。


    如今想來他幾乎忘了相言的長相,他和相言僅止於情,多年一直記著不過是因為母後和他為此鬧了隔閡。記不清相言,取而代之的是周涵芝的眉眼。涵芝的眼角有一塊小小的疤,他輕輕親上去時涵芝的眼角都會羞紅,帶上淺淺桃花色。


    浮煙忽然跪在他麵前,秦容顧皺眉看著他。


    “有事?”


    “殿下……我……”浮煙說著伸出手,手中握著小瓷瓶,“這是鄭琰給周公子的毒`藥,確實是劇毒。可……我換了它,換成了曼陀羅。我自知有錯,明早周公子就能醒過來,浮煙甘願受罰。”


    “嗬嗬嗬……”秦容顧把瓷瓶拿在手上看了看,“你們怎麽都騙我?為何不幹脆拿走那個小瓶子,卻非要讓我親眼看看周涵芝有多討厭我。浮煙,你一直跟著我,卻也看不過我了罷……我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不擇手段,玩弄心術。為什麽這樣……我已經是太子了呢,過幾年當了皇帝怕更是這樣罷……你起來,我哪裏好生你的氣,要實在過意不去你就自己去領個輕罰。”


    他心中提不起勁去責備浮煙,拔開塞子把瓶子扔在了魚缸中,幾條金魚翻了身露出白肚子。


    “鄭琰的母親早就和鹿裏侯和離了迴元州,他也不再姓秦。秦談玄真的這麽信他哥哥,還是……起了心思從沒想著幫一幫涵芝呢。”他接過照雨端來的藥碗,擺擺手自顧自走進了屋裏,“你們歇著去吧。”


    他小心的彎腰吻上周涵芝的眼角,然後扶起周涵芝認認真真地餵藥。


    第二日清早他幫周涵芝穿衣,周涵芝推開他,秦容顧一愣,手裏的宮絛掉到了地上。


    “……”周涵芝不知道說什麽好,頭昏腦漲睡了一覺又醒了,想想真是尷尬。他不知道該用什麽神情看著秦容顧,就一直盯著秦容顧眨眼也不眨。


    “涵芝,你醒了?”


    “嗯。”周涵芝自己站起來,渾身發虛,秦容顧扶住他。


    “吃什麽?”


    周涵芝搖搖頭,嗓子幹的厲害,他喝了口水潤潤嗓子。


    “這可怎麽辦……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麽對你了。”他趴到桌子上,把頭埋在臂彎裏。


    “這不簡單,我喜歡你,你慢慢喜歡我就行了。”


    你喜歡我?周涵芝心下哂笑,你是喜歡我的臉。他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你該走了,我……歇幾天。”


    “好,浮煙就在門外,照顧好自己。”


    “我想出去,不想在這了。”


    “去哪?”秦容顧漫不經心地彎起手指敲著桌子,語氣溫和。


    “去別的地方,不在王都。”


    “不行。”秦容顧笑了笑,“我雖然愧疚,但是不能答應你。”


    “那你放我走,你就不愧疚了,你還會很高興。”周涵芝隨口說。


    “我若不愧疚,卻也不會不高興了。”秦容顧站起身走了出去,順便闔上了屋門。周涵芝喝完一杯水過去推門,屋門果然被鎖上了。


    他抱膝靠在門後和門外浮煙閑聊,知了自己醒過來的緣由,倒並不生浮煙的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死,所以不怨浮煙換了瓷瓶。在門後坐著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又想起把母親的玉佩遞給程伯換桃樹時空空的院落。


    小時候尚如此果斷,大了卻優柔寡斷,真是越活越迴去了。


    惜紅衣


    中秋前周縝的掌上明珠一夜暴斃,尚書大人白發又添。


    周涵芝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朝南擦出一個缺口,好不容易找來幾枝桔子梗放在圈裏燒了。他這個妹妹是王夫人唯一女兒,王夫人是為數不多實心實意待他的人。


    他懷念王夫人抱著他時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如同母親的香氣聞著很安心。程伯是王夫人的遠房表親,王夫人囑咐程伯多關照他,她為周涵芝求情周涵芝才有幸得了位夫子日日來教他功課。後來王夫人有了自己的兒子,依舊想著周涵芝,私下裏不時為他添一兩件衣服。周涵芝也羨慕這個妹妹,她有一個溫柔心腸的好母親,父親視若珍寶。


    周淑離,淑離不yin,梗有其理。他的妹妹生於寶橘初黃時,嫩手破新橘,一室清香。幼妹邁著小步子遞給他一瓣橘子,滋味酸甜,不大的他抱住走起來搖晃不穩的淑離,淑離親了他一臉口水。這是他抱過的第一個小孩子。


    後來他抱過阮姨娘的孩子,不知算福算禍。如今這個妹妹也沒了,正好的年紀,天真爛漫待字閨中。


    他穿了件暗金豎領衫,紙棕色束腰絲絛上綴了兩枚月長石,深紅對襟上金線繡著雲氣,深紅發帶束起烏黑的發。淑離說喜歡看他穿紅色的衣裳,想看哥哥穿紅衣娶了意中人,給她娶位賢淑溫良的嫂子作伴。他垂手站在火前看著煙飄起,心思也跟煙一樣輕飄飄。鄭琰戲言說喜歡他的妹妹,秦容顧半假半真的要娶他的妹妹,他嘆了口氣。


    他想著捏住臉頰,浮煙趕緊過來問他可是給蚊蟲叮了不舒服,他想了想撓了幾下點點頭,然後讓浮煙去折幾片景天的葉子來止癢,浮煙應著走了


    秦容顧這時應該在宮中家宴上,中秋團圞。


    “月亮嬤嬤,照你照我。一樣的月亮,你很快活,我呀……”周涵芝笑著從八棱銅盤中拿起一個蘇皮月餅,趁浮煙不在摔了盛著楊梅燒酒的天青鬥笠碗。秦容顧把屋中的茶杯換成了水牛角的,薄透的杯盞好不容易摔碎後也不尖利。


    他拿起一片碎瓷一狠心朝著臉劃下去,秦容顧的璆琳烏木佩突然飛過來打落了他的手。


    “要是我迴來晚一步,你是不就要把整張臉劃花了?”秦容顧皺著眉抓住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擦掉周涵芝臉上的血跡,不深不淺的一道殷紅斜在周涵芝右臉上。


    “你不是喜歡這張臉嗎?”周涵芝側頭看著他,眼神陌生疏離。


    “劃花自己的臉?你休想。”秦容顧惡狠狠地道,“照雨,你愣著幹什麽呢?還不趕緊把郎中找來?另外,見了浮煙告訴他自己去領二十板。”


    “跟浮煙沒關係。”周涵芝掙開,他推了一把秦容顧,“你把誰關在這誰都不願意!我自己犯賤忍不住喜歡你,你就這樣對我?我不求你喜歡我,你不信我也罷,我又不求高官厚祿車馬輕裘,你把我關在這幹什麽!你讓我過得跟普通人一樣行不行?”


    秦容顧把碎瓷片踢到一起,垂眸道:“你喜歡我就行了。你聽話,我明天就讓你出去,浮煙陪你,去哪都行,晚上迴來。”


    “秦容顧,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都讀到哪去了?你還知不知道一個仁字怎麽寫?”


    “我當然知道。”秦容顧看著他的眼低聲道,“二人成仁,在我看便是於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於形待人如待己。”


    “那你是怎麽做的!”


    “涵芝,我想你知道。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我自小不喜歡這個字,不需要別人說的、行的仁。便如天下所有事,天地如風箱,動而有變化,人貴清靜。我隻管得著流民與亂紀之事,留得天道自然,風雨雷電、晴旱霜雪無常變幻。多管、多仁,隻是徒添不公允。我不需要這個字,你說我不仁我也認。”


    周涵芝被他一句話堵住有氣沒處發,使勁往石桌上一拍,整個手又疼又麻。他無奈笑了幾聲看也不看往屋中走,秦容顧拽住他的發帶,他順手解開發帶進了屋,抽出畫缸裏幾幅畫想撕,卻搖搖頭停了手把捲軸扔了迴去。做什麽都沒用,也沒必要讓自己這樣難堪。


    “涵芝,為什麽總是想著離開?”秦容顧站在他身後,他捏住周涵芝的臉看了看,發絲粘在臉上,血已經不流了,他攏住周涵芝的發用發帶束好。


    “我又怎麽會就喜歡你這一張臉?要是這樣,天下相像的人何其多,我不必隻挑你。”秦容顧道,“涵芝,你今天很好看。”


    “你瞎了眼看我,我自然哪天都好看!”周涵芝懷疑近來秦容顧已經聽不懂他說話了,他和秦容顧說不通,也懶得再費口舌。秦容顧不肯放他走,他是人,哪裏會喜歡被束縛著——就算是待在深閨高閣的人,又有幾個甘願就這樣在院子裏消磨一生?求得自在,實在重要。脫籠之鵠才可高飛,拘禁著的不過是籠裏的玩物。


    周涵芝不想再跟秦容顧說一句話。秦容顧卻先開口,“你妹妹去世了。”


    “我知道,昨天夜裏。”周涵芝應了一句。


    他後來獨居小院裏,和淑離不甚親近,但關心親近之人是人之常情。何況這個妹妹天真可愛,她在周涵芝十三歲那一天托程伯送給周涵芝一個自己繡的荷包,雖然針腳不密,但看得出是用心繡的,繡了一株靈芝和一隻年幼的鹿。


    “我本來有意娶你妹妹。”秦容顧停了一下,“她這一死可是頗有深意。”他看著周涵芝的眼睛,“而且跟你有關係。”


    “我?”周涵芝嗤笑了一聲,“我因愛生恨嫉妒自己的妹妹所以殺了她?秦容顧,你想的未免太多了,我被你關在這,太子府的大門都走不到。”


    “難道不是嗎?”秦容顧玩味的笑了,“你和鄭琰約好了,你給他東西他幫你除掉周淑離,可你比鄭琰聰明,耍了他和我。”


    “你也瘋了。”周涵芝哈哈笑起來,“你殺了我好了,你親手殺我也是我的福分。”


    “我怎麽捨得殺你,你得一直陪著我。你看,你連死都不能好好死,天都要你陪著我。”秦容顧從周涵芝身後抱住他,周涵芝抬肘從他懷裏掙出來。


    “那隻是意外,我如果上吊,你又能怎麽辦?”他笑著問,語氣不無威脅。


    “我會看好你啊,涵芝,你連死也沒機會了。”


    周涵芝臉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公子,郎中來了,您可方便讓他進去瞧瞧?”照雨看沒了聲音在門口輕輕喊了一聲。


    “這有什麽好看的。”周涵芝嗤笑。


    “讓郎中快進來。”秦容顧鬆開手,替周涵芝整好衣服。“你的臉,你不疼隻好我來疼。”


    秋霜葉


    鄭琰走進太子府中,表情不甚友善,秦容顧跟在他身後。


    “鄭校理緣何這麽生氣?讓我來猜一猜,莫非是為了哪家的美人。”秦容顧挑眉,鄭琰扭頭看著他,眼裏帶著怒意。


    “我來問一問太子可有羨言的消息,他迴賀州之後便斷了音訊!”鄭琰壓著怒氣開口。


    “我和羨言不是很熟悉,他去了哪你不是最清楚嗎?”秦容顧反問他,“魂歸故裏呢。”


    “太子這是什麽意思?”鄭琰盯著秦容顧,秦容顧抽出亭中的凳子坐了下來。


    “鄭校理有耐心,等了一個多月才來問消息。你不知道……”他看著鄭琰幽幽地道,“你不知道太子府木假山旁的海棠樹下埋了白骨嗎?所以今年一旁的槭樹也格外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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