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我就是這樣的廢人,你不用憐憫我,不用罵我,我都清楚。”周涵芝說完站起來推門走了出去,看也不看還躺在地上的鄭琰。


    鄭琰翻身而起跑了幾步想拉住他,周涵芝振袖甩開他的手,留給他一個落寞的背影。


    “我幫你,就是害你。秦談玄,除了對我之外,為政時你覺得秦容顧哪裏比不上你的父親和哥哥?他利用我,你難道沒和他抱著一樣的心思嗎……”


    “涵……”鄭琰沒說完,周涵芝已經快步轉身下了樓,他自始至終沒見周涵芝說話時的滿麵頹然。


    沒有一個人願意把心送出去給別人踐踏。


    周涵芝在池邊的桃樹下閉目靜了半天才敢迴弘文館,一進去就迎麵碰上了陸克禮


    “喲!涵芝的眼怎麽腫了?不是跟鄭琰打起來了吧!有事千萬說出來,他敢欺負你,我第一個饒不過他。”


    “沒有的事,我……隻是摔到了地上,摔疼了。鄭琰應該早就迴去了,和他沒關係。”周涵芝安撫陸克禮道,“陸大人為學生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唉……”陸克禮替他拍了拍背後的土,“你這還是仰麵摔的?腦袋可疼?千萬別摔出毛病,你哥哥來找我,我可就沒法子嘍——”


    周涵芝“嗯”了一聲,一上午勘正書文時都心不在焉,陸克禮一摸他額頭發燙,趕忙要叫人送他迴去歇著。周涵芝擺擺手,信誓旦旦保證自己能走迴去,陸克禮卻不放心,最後非要親自送他。周含還未迴來,陸克禮不便去他府上,一直把周涵芝送到了周含的府邸附近才作罷。


    周涵芝看他走遠扶著樹長舒了一口氣,休息了一會想要自己走迴太子府,卻眼前發昏直直摔了下去。


    “周羨言!”他倒下前聽見秦容顧喊了自己一聲,模模糊糊看見了跑過來的秦容顧和周含。


    若在去向鶴宮之前,他是真真切切的喜歡著秦容顧的,他求的很少,隻覺得秦容顧若能記住一點他的好也就夠了。可兜兜轉轉,秦容顧也不過物盡其用想利用他一把,甚至是性命的代價——就算最後反悔了,也終於是有過這樣的心思。


    苦瓜籽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迴。


    周涵芝爬到了東渠橋橋邊的樹上看書,浮煙在樹底下吃果子。秦容顧在屋子裏沒找見他,在園子裏繞了半天看見浮煙才端著盤子走了過來。


    “下來嗎?”他仰頭從葵瓣瓠盤中拿了個金鈴子遞給周涵芝,周涵芝朝秦容顧扔了幾片葉子然後才接了。


    “不想下去。這是月前給你種的,你說沒吃過變黃了的苦瓜。我小時候沒少吃,其實不稀罕這個。”他說著掰開瓜捏了幾個紅色的瓜籽放到了嘴裏,瓜籽上一層紅肉滑且微甜。


    周尚書的府中好東西不算少,周涵芝住在角落裏卻吃不到,會爬樹還是因為獨居院中有桃樹。夏天程伯幫著他搭了竹架再種幾棵苦瓜,黃花開敗長出青綠褶皺的瓜,一日日過去青白發綠的顏色轉成桔金,掰開就有裹了紅肉的籽。他也種過葡萄,不過沒活;種了棗樹,小小一棵剛長葉就死了。


    他把剩下的一半金鈴子給了秦容顧,秦容顧含了一顆籽。


    “涵芝什麽時候才想下來?”秦容顧吐了籽笑笑,“料弘文館裏那幾位也沒想到你竟歇在樹上。”


    周涵芝深吸了口氣從樹上跳下來,前幾日摔倒磕傷了膝蓋,跳到地上腿一軟險些摔倒,秦容顧趕忙攙住他。


    “我不想去弘文館,隻想歇著。”


    “不想去就不去,我又沒要你去。”


    “容顧……”周涵芝蹲在水邊看著池子,想了半天繼續道,“如今隻有一個鹿裏侯,你覺得他如何。”


    “他不安分,我不想留著他。”秦容顧敲敲他的腦袋,“我皇祖母有三個兒子,大皇叔先她一步病死。她老了念舊,留下這個看著恭順的皇叔。可我聽鹿裏侯說自己一生精忠報國,卻寸步難行。沒人刻意給他使絆子,我也是。自他之後,大概再無侯位,容懋會一直待在王都。怎麽想起問這個?”


    “你知道,”周涵芝向水裏投了枚石子,“不然不會帶我去向鶴宮。去了向鶴宮,看到天欲雨也不會再往紫藤花底下走。瑪瑙佩很好看吧,焦明神鳥住在南邊,鹿裏的小鹹池邊上。”


    “你既然知道,”秦容顧背著手站在周涵芝身後,陣陣微風吹過去,發絲掠過臉頰,“很抱歉,我最後也不忍心讓你為我擋一劍。雖然知道你無性命之憂,還是……覺得愧疚。是我錯了。”


    “嗯。”周涵芝站起身看著秦容顧,“剛才你能告訴我,我很高興。”


    秦容顧環住周涵芝的腰,周涵芝輕輕抱住他道:“沒什麽好愧疚的,你我都不要記在心上了。”


    周涵芝很清楚,秦容顧會覺得愧疚的,不隻有這一件事。


    “給你一樣東西,當是賠你的桃樹。你讓我把它挪過來,我卻把它挪死了。”秦容顧捂著他的眼把玉佩塞到了他的手中,“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母親的東西要收好,瑪瑙佩改日我替你扔了。”


    “……”


    “要不再給你個好機會,讓你親我好不好?”


    “才不用。”周涵芝笑了,“你想得倒好,怎麽不讓我推你一把?”


    “那你推吧,”秦容顧伸開胳膊,“浮煙照雨不用急著撈我。”


    周涵芝果真推了他一把,卻又一使勁拽住了他,踉蹌幾步把他抱在了懷裏。


    “哈哈哈哈哈,涵芝你這又是何必!”秦容顧站直身子笑他,周涵芝斜了他一眼過橋走了。


    第二日清早秦容顧剛走,周涵芝就起了,去書房中折騰半天找出了一摞書。浮煙在院子裏澆水,周涵芝沒要他幫忙,自己拿著書慢悠悠走去了弘文館。


    走到弘文館附近時碰見了鄭琰,鄭琰對他一笑抱過了他手中的書,順便在他袖子裏塞了什麽東西。


    “羨言今日氣色不好,不舒服就再歇一歇,何必為了幾本書還跑過來。”鄭琰道,順便喊了一聲走過來的董判士。


    “嘖嘖,今日你倒是來得早。”董判士看著他道,“羨言今兒來了?”


    “董判士早。我還是不舒服,先走了。”說罷不待董判士說什麽匆匆折了迴去。


    “董大人……我一會再去……”鄭琰說了幾句跟上他。


    周涵芝步幅徐徐,天很舒服,顏色澄亮瓦藍,不似他的心境。


    冉冉雲


    鄭琰抱著書急匆匆跟在周涵芝身後拽住了他,周涵芝背對著鄭琰站在巷口。


    “羨言,我還未用早食,我和董判士說了。我想你也是……不如,一起。那天我不該那麽說,對不起。”


    周涵芝轉身拽下他的手輕蔑一笑,鄭琰心涼了半截,卻又聽周涵芝“嗯”了一聲。


    “我等你是因為你答應給我的東西還沒講給我怎麽用,早食不必了,你自己去吃就好。”


    鄭琰抬眼看著他,周涵芝神色如常,“有什麽不妥嗎?”


    鄭琰單手抱書,手卻微微顫抖著,“瓶中的藥……三天,過時即醒,我盡力……幫你離開。”


    “你親自試過?知道三天後還可以醒過來。”周涵芝語調譏諷,鄭琰頹然搖了搖頭。


    “我……我哥哥給我的,你拿好。我一得信就去找你。”


    “你想好,你是要姓鄭還是要姓秦。”周涵芝攥著袖中的瓷瓶頭也不迴的走了,鄭琰想喊住他,卻又不知再說些什麽。


    “他要娶你妹妹。”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周涵芝聽了身形一怔。


    “應該的啊。”周涵芝突然停了步子,迴頭輕輕地道,“多出來的從來隻有我一個人而已。不過他隻是想過,我很清楚這個的,我是他的枕邊人啊……”他說著笑了。


    鄭琰忽覺不妙,走過去捏住他的肩問道:“涵芝,你這話什麽意思?”


    “如果要你選,你是要我還是要你手裏的東西?”


    鄭琰一滯不知如何迴他,周涵芝拉著他的手放到了書上,“收好這些書,其中有你想要的,不是嗎?你的好父親、好哥哥,還有你的母親、老師,想好了更喜歡誰就不要猶豫。阿琰,我隻能幫你這麽多了,你要好好看、仔細看,不要錯過一點。”


    他私心更喜歡鄭琰而不是秦談玄這個名字,鄭琰就該是疏狂不受拘束的人,自在灑脫不計較權力與聲名。鄭琰迴鹿裏後,三年托人捎給他七十九枚貝殼,他便在一本無名冊的第七十九頁寫了一行字——


    此冊皆為周杜撰,望君勿信。


    周涵芝不信秦容顧會縱容他到如此地步。他見過的所有處事私簿哪會是真的,他既然能拿到、看到,那就是早給鄭琰備好的,若鄭琰有心思,若他有偏愛鄭琰的心思,信了便是萬劫不複一敗塗地,還不如他胡編一本送過去。


    如此想一想,秦容顧讓自己知道那日的刺殺是他在利用自己、故意親近周家小姐,也不過是一邊逼走他一邊試探他。若他恨秦容顧,吃虧的是鄭琰;若他愛秦容顧,又隻能自己忍著疼。


    今日幾本書,還清鄭琰,倒也不欠秦容顧什麽。


    周涵芝捏緊手中的瓷瓶,信步走進太子府。幾個不常見的小廝正在修剪枝葉,秦容顧還沒迴來。


    他推開屋門,在書房的霽藍釉畫缸前呆呆站著。窗下的桌案上亂放著幾枚印,他平日坐在那讀書寫字,偶有心思也描一幅不精緻丹青、刻一方不像樣的小印。


    秦容顧有時靠在他邊上看書閑聊,有時一手撐在他自己的桌案上捏著鼻樑寫字,有時……在他身後捉了他的手畫花、畫庭院,也畫自己和周涵芝。多數時候畫著畫著就沒了正形,紫檀的桌麵很涼,尤其是冬日中碰到。


    他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雪夜初遇時提燈站在門外的秦容顧,忘不了年幼時遇見的霸道心軟的眯眯眼小胖子秦談玄,忘不了喝酒醉進池中的風流人鄭琰。這堂兄弟不愧是一家,都喜歡騙人,騙得他傷痕累累體無完膚。


    身後有人走來,不用迴頭也知道是秦容顧。


    “周涵芝!”秦容顧捏住他的下巴,“讓我猜猜鄭琰給了你什麽好處?”秦容顧湊在他而耳邊說,“還是說你其實喜歡的是他,被他迷得失了魂連我的東西都敢亂動?”


    “假的,不是嗎?你都知道,為什麽還有這麽大的火氣呢,這不像平日的太子。”周涵芝後退了一步,“你要娶我妹妹,我祝你和她白頭偕老。”


    “哈哈,你都知道了?可我後來再沒這樣想過!”秦容顧掐住周涵芝手腕的手使力,周涵芝臉色慘白疼得叫了一聲。


    “你放手!”他吃痛想推開秦容顧,又實在推不開。


    “我為何要鬆手?是你該長長記性!”


    隻是試探,他已經沒了力氣,報仇不忍,袖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殿前催


    床帳中衣被散亂染上白濁,情`事歇。


    “周涵芝,我是太子,將來這天下都是我的。隻要你還活著,你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變成鬼也得待在這裏。”秦容顧躺在周涵芝身側道,“上次刺客劃傷你的胳膊,這次也算還請了。嗬……我是該謝你心軟下不去手,還是該恨你有心殺我?”


    周涵芝聽完撥開秦容顧摟在他腰上的胳膊,轉身迴抱住秦容顧,把頭埋在他的頸窩中閉上了眼。


    “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我沒有一點對不起你,一會去看看你的胳膊罷。但願我不能見到你無能為力的時候……”周涵芝喃喃自語著睡了過去。


    周涵芝這句話似是而非,秦容顧冷哼了一聲。他是萬人敬仰大權在握的天之驕子,區區幾冊書不過是計謀而已,他又豈會為此無能為力。唯一不虞隻是未曾料到周涵芝真會把書給鄭琰,心中妒火併怒火驟起,一時沒了分寸。


    可有些錯犯了,一輩子都還不清,尤其是那個人也不想讓他還清的時候。他仗著周涵芝的喜歡玩弄人心,本就是不對的。


    周涵芝醒過來的時候頭腦昏沉。一室寂靜,天色微微暗,沉水香靜靜燃著。秦容顧替他處理好一切,連傷口都上了藥。他繼續閉上眼躺著,窗外一兩隻知了在樹上偶爾叫一聲,算算時日也不過是最後還能鳴叫的幾日。


    他慢慢坐起身,身上未著一物,裹著薄薄的被子下地找衣服。秦容顧把他的衣物都拿走了,他無奈苦笑倒了杯水,門都鎖了,穿不穿衣服還不是一個樣。水是溫的,帶著檸果的清香。飲一口,撫慰人心恰到好處,秦容顧記著周涵芝不愛飲茶。


    周涵芝披著薄被穿過隔扇和屏風,勉強蹲下從霽藍釉畫缸裏掏出幾本書冊,隔了半天才扶著多寶槅子站了起來,把書扔在了秦容顧的桌上。桌上紫霞色美人觚裏插著的花半頹,他吹了一下,花瓣落到地上,無聲無息。花開著的時候好看,敗了掉到地上卻徒給人增麻煩。


    周涵芝出了一身虛汗又躺迴去,打開床頭的暗格拿出鄭琰給他的瓷瓶,瓶子裏的藥聞著清淡悠長。他喝完撇撇嘴,喝起來味道不怎麽樣,苦得腹中翻江倒海。


    他扯扯嘴角,心裏有一絲快意。倘若秦容顧一念後悔,他就滿足了,不過估計看不到。秦容顧這麽不信自己,自己怎麽好意思叫他失望?


    他覺得很困,迷迷糊糊想起不久……也或許很久前的夜裏,雪蓋了大地,到處看著都很幹淨。他打開院子的門,門外站著一個紫衣金冠的公子,舒朗俊逸,白淨的手提著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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