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英文的最末尾處,“藍色批註”居然用網絡符號畫了一張笑臉!舒旻的心猛地一跳,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那個給她寫批註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前輩,而是一個年輕人。


    這個念頭並沒有在她腦海裏盤桓很久,下一刻,一種離別的不舍與悵然將她包裹住,她無比不舍地望著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良久,一滴眼淚“啪”的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間將字跡氤氳開去。


    第二天,一個消息坐實了她有關“老老師”真實身份的猜想,樓上的魔鬼集訓小班結業了。原來,那個人,並不是什麽“老老師”,可能隻是樓上小班裏的某位好心人。她伸手進抽屜找卷子,期望在上麵再看見點什麽,不料那張卷子已經杳無蹤跡,怎麽找也找不到了。


    剩下的十幾天課,舒旻心裏滿是悵惘與失落,仿佛失去了生命裏某個重要的人一般。那些天,她一邊懨懨地上課,一邊沒事就走到樓上,靜靜走過一排排空教室,仿似在尋找什麽痕跡,明明知道什麽都找不到,但她總懷揣著一絲隱秘的期待。那個像一道光芒照進自己陰霾裏的人,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出現,再一次像光芒一樣照進她的生活。


    舒旻最後是以非常優秀的成績結業的。那以後,她養成了留意別人英文字的習慣,以及,練就了一手剛勁清秀的花筆道。


    ☆、第二十一章


    林越諍微詫地看著泫然望向他的舒旻,愕然道:“舒旻?”


    舒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迅速垂下眼睛,走到餐桌前,靜默地坐下。原木餐桌上,兩隻日式純白骨瓷碗裏盛著汁稠亮澤的清粥,裏麵零星可見蓮子和紅棗,是一例上佳的養胃粥。


    舒旻拿著勺子,在林越諍的注視下,舀了點粥放進嘴裏,本是極鮮美的味道,不知怎麽的,嚐在舒旻嘴裏,卻有些無法下咽。


    林越諍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問:“不好吃?”


    說著,他自己也舀了些嚐了一口。舒旻慌忙搖頭,忍住眼淚,埋頭大口大口地將碗裏的粥喝完——


    她隻喝了一口,就嚐出了家鄉的風味,特意放了桂花醬,她不知多久沒有喝過這樣悉心做出來的,像模像樣的粥了。


    林越諍目注於她,眉不自覺地蹙起,靜淡的眼裏泛起一絲惻然,在她將一碗粥喝得見底之際,他不自禁地脫口道:“你——怎麽能把自己弄得如此可憐?”


    意識到自己語氣裏情緒過多,他輕咳一聲,起身為她碗裏續粥:“再吃一些。醫生說的那些,可都還記得?”


    舒旻抬眼望他,他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極富耐心的,哄小孩子的語氣同她說話,可能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到這一點。


    舒旻點頭:“記得,戒酒、規律飲食。我以後會注意的。”


    林越諍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玄關處忽然一陣窸窣作響,舒旻順著那響動看去,隻見一隻小黑貓從一隻拖鞋裏鑽出來,它渾身打了個小激靈,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舒旻,倒像是個警醒的小人兒。


    舒旻失笑:“它沒有窩嗎?怎麽住拖鞋裏?”


    林越諍的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窘態:“給築了窩,不過它偏偏喜歡住在拖鞋裏,隻好專門給它買了幾雙大號拖鞋。”


    那隻貓見主人開餐不叫它,有些小情緒,慢吞吞地蹭到林越諍腳下,仰起小小的頭,很不樂意地看著他“喵”了一聲,林越諍彎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那隻小貓見自己沒有失寵,伸出肉唿唿的小爪子拍了拍林越諍的手,以他的手掌為支撐,輕盈地一躍,跳到他腿上,用兩隻爪子搭住餐桌的邊緣,睜著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舒旻。


    舒旻被它的神態逗樂,輕笑出聲:“它怎麽這麽瘦?”


    “吃不胖。”林越諍愛憐地看向那隻小貓。


    舒旻隻覺得這一瞬間,連帶著林越諍也可愛起來了,他兩手輕輕抱著小貓腰身的樣子,哪裏像一個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倒像是一個逗自己小孩的慈父。如此一想,她再望向林越諍時,心裏又生出些許異樣的暖意。


    大約是情緒受感染,她起身準備摸一摸那隻小貓,說時遲那時快,那小貓忽然一揚爪子,朝舒旻手臂上襲去,還未來得及得逞,電光火石間,它的“兇爪”已然被林越諍緊握在手裏,他有些歉然地說:“這小傢夥很兇。”


    舒旻收迴手:“它以前撓過別人?”


    “沒有。”


    “那你怎麽好像預料到它會撓人一樣的?”


    他蹙眉將小東西放下:“你是沒瞧見它原來的樣子。特別兇。”


    舒旻不免好奇:“為什麽想著要買這樣一隻貓?”


    林越諍望著小黑貓走遠的身影淡淡說:“我曾經在上海的街頭,看見一隻很瘦的黑野貓站在瓦礫裏四下張望,一副餓得無所適從的樣子,我走近它,想給它點吃的,可是手邊什麽都沒有,周邊也沒有便利店。它見我有意給它東西吃,也不躲避,直愣愣望著我,後來見我什麽也拿不出來,眼神裏露出絕望、哀求的神色,望著我悽厲地叫。”


    林越諍說話的口吻固淡,說的也並非什麽驚心動魄、悲天憫人的故事,可是聽在舒旻耳裏,總覺得有異樣的感染力,叫她心生酸楚。


    頓了頓,他又說:“人生之苦痛在於,人往往不能為自己的心做些什麽。我始終忘不掉那個眼神,因為那一刻,我什麽也不能為它做。”


    說完這番話,林越諍忽然側過臉來,沉默地看著舒旻,隻是看著她。


    舒旻一怔,她起先還在心裏暗忖,他說這番話的樣子別有深意,似乎在為過往的什麽遺憾而悵惘,所以,他見到那隻可憐小貓時,竟會生出那樣強烈的悲憫,以至於要再買一隻類似的貓來填補遺憾——他不像是個天生喜愛動物的人。


    然而,他這時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仿佛,她就是那隻貓一般,仿佛,她就是某種遺憾一般……


    片刻後,林越諍收迴眼神,起身,用客氣疏離的語氣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你睡剛才那間客房,早上走的時候關上門就行。”


    “不用了。”舒旻隨著他起身,“我得迴學校。我們宿舍樓的阿姨值夜班的,所以……”


    開什麽玩笑,莫名其妙地睡在一個陌生男人家?怎麽想都是極不妥的。


    林越諍見她態度堅決,又說:“那我開車送你。”


    舒忙道:“不用了,你還帶著病,不能疲勞駕駛。”說著,她透過大大的落地窗掃了眼窗外,看見某個地標性建築後又補充,“從你家樓下打車迴學校,最多二十分鍾。你早點休息吧。”


    林越諍抿了抿唇,忖度一番,也不客氣:“好,我不勉強了。你到學校了給我發個簡訊。”


    出了門,舒旻頓住腳步,返身隔著門框說:“林越諍,謝謝你。”


    於是,逃脫升天。


    *


    出了大門,舒旻站在馬路邊上出神。北京曆來都不是個經得起夜的城市,才不到一點的樣子,路麵上已經空無一人,計程車也少,偶爾有車開過,也是生怕撞見客人的樣子,刷地從眼前飛竄過去了。


    舒旻的心思卻全然不在計程車上,學校其實已經迴不去了,宿舍樓有人值夜不假,但是這麽晚迴,少不得又要被那兩個歐巴桑嘮叨訓斥,然後換一頓通報批評。她大一、大二時經常晚歸,早已經在舍管老師那裏落下了不佳印象,如今,她再不想和那些人有口舌糾紛。


    淩晨時分站在大街上無處可去的情況,她早已司空見慣,隻是以前有人在身邊,即便不在,一個電話,天南海北的也能把他招來陪自己。想到這裏,胸腔裏又像被什麽壓著一般難受。


    夜風撩著她的發在臉畔、眼前亂舞,她眼神落寞地看著燈光下橙黃的路麵,不敢大口唿吸,隻能輕輕地將積壓在胸中的鬱氣一點點唿出,然後撫著胸口緩緩在馬路牙子邊蹲下,淺淺地嘆氣。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流浪兒,無怪北方的方言裏,“馬路牙子”指代的是流浪兒,這是一種極有理由的通感。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到腿也麻了,她忽然起身,朝著馬路對麵大步流星地走去。她一早就看見對麵有家酒吧。


    ☆、第二十二章


    酒吧不大,生意不冷不熱,舒旻推門而入時,裏頭的人都打量了她一下,判斷她是否合適一夜情,但見她頂著一張性冷感的臉,分明是來買醉的,老練點的也便收了心思。


    二十五的喜力,舒旻要了三瓶,再要了單杯的芝華士農藥,在門口就近找了個地兒坐下後,她便憋著勁兒喝起來。她喝得不快,喝夠了就歇一歇,勾著頭出神,出神出得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後又接著喝。失戀後酗酒這種事情,在很多人看來是極矯情,極上不得台麵的,但是舒旻總覺得酗酒比哭體麵,或者換種說法,往身體裏麵灌東西總比往外掏東西好,再掏,可真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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