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醫生忙推託:“不用麻煩,不好專門叫王師傅來送的。”


    “他剛從二環取了車過來,順路送你一程。”


    江醫生見狀,也就不再推辭,轉身囑咐了舒旻幾句,切記注意飲食,再不可喝酒,這才笑著同林越諍告辭。


    *


    等林越諍送完客再迴房間時,舒旻的小吊瓶已經打得差不多了。林越諍靜靜站在門口,等那藥水打完。他像是有什麽要說,幾度欲開口,還是沒有說出來。


    舒旻覺得在他麵前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哪裏都不對勁,時刻都有一種嚴陣以待的感覺,生怕哪裏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情,就唐突了他。她在心裏找了很久話,也沒想到該怎麽跟這個人打開話題,幹脆噤了聲,一心盼著趕緊打完針告辭。


    大概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舒旻水深火熱的時候,林越諍返身出了門。


    舒旻長籲了一口氣,仰臉看著那點滴。五六分鍾後,藥水終於見底了,舒旻笨手笨腳地準備自己抽針,似算好了時間一般,林越諍再度推門而入:“別亂動。”


    他從一旁的藥盤裏拿出藥棉,在舒旻麵前屈膝半蹲下,握住她打針的手,擦藥、拔針,一係列動作利落完成。舒旻接過藥棉,自己按住,正準備開口告辭,林越諍先開了口:“我煮了粥,出去吃一點。”


    舒旻僵了一下,還是跟他出了門。


    *


    舒旻站在門邊看了眼林越諍的房子,大而空曠的複式樓,裝得卻很簡約,整間屋子裏隻有黑白灰三色,單調得近乎清寡。四周牆壁上,錯落有致地掛著形形□□的油畫、水彩畫,有一些名畫真跡,更多的像是近幾年一些年輕畫家的作品。因著這個緣故,他的屋子反倒像個大畫廊。


    舒旻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幅水彩畫上,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在那幅畫下站定,出神地望著。


    那幅畫上,大片大片的黑雲、薄霧將一片洶湧的大海籠罩著,耀眼而逼真的光線從層層黑雲的邊緣透出,隱隱仿佛看得見十萬米高空上一輪白蒙蒙的,似有似無的慘陽。旋渦式的構圖讓整個畫麵生動逼真,動感十足。舒旻站在畫下,隻覺得那滔天海浪要從畫裏兜頭打來,又覺得自己仿佛要被畫裏透出的天光吸進去一般。這幅畫的作者對光影出神入化的運用,以及那種宏大畫麵感激得她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她連忙去找署名,她隻道是某位19世紀英國學院派畫家的作品,但是看向署名,卻隻輕描淡寫地落了一個terrance.lin。


    舒旻聽eva說過,林越諍曾在巴黎開過畫展,委實是個能寫會畫的主,她疑心這畫是他畫的。


    “三年前,我路過黎巴嫩北部海域,遇到了一場暴風雨,咳……”林越諍並不看她,不緊不慢地從裏麵舀粥,“不過是極普通的自然景觀,卻像刻在我腦子裏一般。”


    舒旻一邊瞧那畫一邊問:“你那時候,是在怕著什麽嗎?”


    餐桌前的林越諍手猛地一滯,良久,他才雲淡風輕地說:“過來喝粥。”


    舒旻整顆心都被那畫所吸引,喃喃道:“一定是怕的,我見過這樣的黑雲,這樣的霧,當時覺得……很怕。過後也就像刻在腦子裏一般。”


    且看著,她的目光再度落向林越諍的英文簽名,她本不過是習慣性地想認仔細記住,不料一看之下,似有什麽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的心跳驟然一停,跟著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吸了口氣,又將臉湊過去了一些,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那簽名。


    她之所以那麽著重地看那簽名,不惟是那簽名寫得異常優美,飄逸靈動得像出自早期電影裏,拿著鵝毛筆在羊皮革手冊上揮毫的大作家,而是那字,她見過,不但見過,而且一度還鏤刻進她的心底。她緩緩迴過頭,睖睜地望著林越諍,張了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到底有多久了?她忽然有些記不清自己當年找了這字的主人多久。


    ☆、第二十章


    舒旻上初中那幾年,涿城富貴點的家庭都流行把孩子送出國讀高中,各大機關大院裏,經常能聽到那些太太們互相攀比自家孩子在國外哪家高中讀書,能直接升入什麽名校。一向喜歡趕點小cháo流的舒媽自然不甘落於人後,早早的開始張羅著送舒旻去國外讀高中,連學校都選好了,英國的米爾菲爾德中學。萬事俱備,隻等著舒旻英鋂Ш謾


    舒旻的英語雖優,到底年幼,要在英語這塊過關,非得下苦工不可。考慮到這個,舒媽選了個暑假,給她報了一個雅思魔鬼集訓速成班。


    等舒旻入學後,發現自己壓根跟不上那麽高難度、高強度的學習,幾天下來,她的自尊便被一個毒舌的作文老師摧毀得所剩無幾。


    一次作文課上,那個老師單獨挑出她的作文,當做反麵教材指摘,並且直言不諱地說,這個班麵向的人群是英語底子很好,悟性很高的少數人,建議她轉到別的班。許是善意,但是這位懷著孕還要頂著烈日上課的老師怨氣很重,不惟對她毒舌,對別的同學也不客氣。既然都打著魔鬼的招牌了,旁人也自然有心理建樹,隻要真能學到東西,也就沒什麽可計較的了。唯獨年幼敏感舒旻承受不了,那次課後,她磨蹭到很晚才走,一個人悄悄爬到教學樓最高層,坐在光線冥濛的老樓道裏哭了很久。


    哭過後,她迴家繼續咬牙苦記單詞,背作文範本。那時候,她的世界裏從來就沒有退縮,認輸的概念,她卯著一股勁,決心要在兩個月後讓那個老師對她刮目相看。


    願望是美好的,但是這種東西哪裏又是她鼓著氣,用功一晚上就能吃成胖子的?第二堂作文,照例是被老師極不耐煩地評了c等。那天課後,她抿著唇,憋著淚改完作文才失魂落魄地迴家。


    次日,她早早去了培訓學校,翻出抽屜裏的單詞書準備先背單詞,剛抽出單詞書,昨天那張作文卷就輕悠悠地飄在了地上。她撿起來一看,一瞥之下,不禁驚呆了,隻見卷麵上多出很多用藍色鋼筆寫的英文批註,那字跡帶著古典的花筆道,剛勁清秀,連貫得如珠走玉盤,風骨不凡。舒旻從來沒見過身邊有人能寫這麽一手漂亮的英文字,她的英文老師也好,這個培訓班的老師也好,哪個寫的字不是快而潦糙,透著內心的不厭其煩。


    她出神地望著那些字,越看越愛,簡直生出了崇拜之情。再細看那批註,條條都耐心地指出她的各種錯誤,甚至連書寫不規範這種細小的問題都被挑了出來。偶爾遇到好句子,那個寫批註的人就會畫出波浪線,在旁邊寫下誇讚的話。遇到實在寫得不堪的句子,那人就在旁邊重新寫一句。最後,他還在文下用英文寫了這類文章的破題技巧,以及寫這類文章的常用句式、常見詞彙,叮囑她用心背下。


    舒旻查了詞典才完全讀懂他的意思,一個小時下來,她忽然有了一種撥雲見日的通透感,迴頭再看那些批註,又覺得寫批註的人用的句式新穎獨特,比之老師讓背的樣板文,不知道靈活實用多少。


    她輕輕握著卷子,含著微笑做小女生似的聯想,大概是學校哪位德高望重,春風化雨的“老老師”,看見她一個小女孩被罵,可憐她,所以用這麽慈愛、溫柔的方式幫助她。


    想通這一點,她渾身上下仿佛充滿了力量,她覺得自己像是武俠片裏的那些主角,在人生的最低穀忽然遇到了一個藏在暗處指點她的高人,而她將會在這位高人的指點下,抵達不凡的境地。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的精神都格外飽滿,充滿了小說主角才有的驚人元氣,連那個怨婦老師都被她自信的氣場所感染,破天荒的沒有那麽強烈地針對她。


    第二天,她早早的跑去培訓學校,心急火燎地找昨天留下的作文卷,一打開,果然又有批註,藍得澄淨的字跡像沁進她心裏去了一般。她幾乎熱淚盈眶了,甚至生出了好好學習,不負師恩的念頭。


    從那以後,那神秘的藍色批註就再沒有斷過,在“藍色批註”的激勵和悉心幫助下,舒旻的作文水平果然飛速提升。作文一旦好了,口語、聽力、閱讀、語法都跟著蹭蹭地上去,一個多月後,她的成績已經躍然班上的中上水平,確實跌破了那位女老師的眼鏡。


    舒旻想過揪出這位老老師好好感謝一番,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武俠片裏的那些前輩高人都喜歡隱匿在背後,一旦把人家揪出來,也就是兩人師徒緣分盡了的時候。她捨不得,她隻恨不得永永遠遠都可以看見那漂亮的藍色英文字。


    因著這個,她開始模仿那人的字跡,每天都要用字帖紙摹寫幾張。


    漸漸的,她文章裏的錯處越來越少。當她看見卷子上的藍色批註越來越少後,她生出了一種害怕,生怕哪天一早來上課,那批註就不見了。她腦子一轉,就想出了一個歪主意,故意在作文裏犯一些錯誤。這個計劃剛實施就被“藍色批註”揪出來了,他指出她好幾處不該犯的錯誤,但是語氣很平和溫柔,舒旻甚至能透過那字跡感覺到寫字的人,懷著和她一樣的眷念不舍。然而,看到最後,舒旻忽然愣住了,卷子的末尾寫了一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改你的作文,未來的每一天,你都要靠自己努力了。以後,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不要犯上麵那樣的錯誤。再見了,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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